第二折 锋芒初露(2 / 2)

长夜如星 无处可逃 21109 字 2个月前

“军座,先上车吧。”肖诚斟酌再三说,“刚才在市公署大厅您离开得急,后头商会也送了份意见请愿书过来。我想您还是得看看。”

他今日穿的大衣是极厚极挺括的质地,被雪水洇湿了肩膀,痕迹深浓。在温度略高些的车子里,仿佛散发出浅浅的湿气,他就藉着窗外光线,一张张翻阅商会的议书,表情专注,眉峰蹙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少顷,他伸手将纸页合上了:“如果事实便是如这请愿书上分析的那样,单这棉纺织业这一项,商户已经引进了国外最先进的机器,技|师也请了,这边的劳力廉价,怎会价格不占优势?”顿了顿,又说,“还有星意的那个同学,联系过了吗?日本人到底放不放人?”

肖诚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派去的人在监禁的地方远远见了一面,但是没把人带出来。”

叶楷正一言不发,只是眉眼间几不可察地带着一丝寒意。

回到府上,管事匆匆跑过来,在肖诚耳边说了两句话。

肖诚连忙出声喊住了正要走向书房的叶楷正:“太太和大小姐、四小姐都来了。”

“她来做什么?”叶楷正脚步顿了顿,“把小四也带来了?”

叶帅的孩子里,叶楷正与叶文雨素来是不对付的。家中还有原本三姨太生下的女儿叶文馨,以及早夭的二小姐。叶楷正未回到叶家时,文馨便是三小姐,却比叶文雨小了九岁,还是个孩子。等到叶楷正回来,她便成了老幺“小四”。

叶文馨性子像她生母,良善活泼,与长姐迥异。叶楷正在家中待的时间不多,与父亲的几位夫人也甚少联系,唯独喜欢这个小妹妹,对她向来与众不同。

果然,他才走到院子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没撑伞就冲了出来:“二哥!”

叶楷正含笑止了步,回头伸了手,肖诚适时递了把伞过来,他便撑开了,对小姑娘招手:“过来。”

小四一溜烟就钻到了伞下,她今年15岁,身量也未长开,平日在叶家老宅规矩又严,到了这裏便放松了,挽着兄长的手,抱怨说:“二哥,我在家听到你出事的消息都快吓死了。你怎么都不悄悄派人送个信回来?”

蓦然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就连肖诚都忍不住笑了。叶楷正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情况这么紧急,怎么送信回来?”

小四便吐了吐舌头,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说:“二哥,这次太太来,是要给我找二嫂的。”

叶楷正带着她往屋里走,依旧没甚表情,只淡淡地说:“二嫂?”

“我偷偷瞧过照片了,那位小姐家世好,又漂亮。”

肖诚听得清楚,便略有些担心地看了长官一眼。未想到叶楷正脚步顿了顿:“小四,二哥教你一件事。”

“啊?”小四好奇地转向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半的二哥,微微仰起头。

“你将来的嫂子,得二哥自己来找。”他伸手摸摸小妹的脑袋,声音在雪夜中,显得十分沉稳淡定,“自己找的,才会喜欢。”

文馨还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那你找到了吗?”

叶楷正抿了抿唇,难得露出一丝柔软的表情。

文馨素来是个鬼精灵的,眼神一亮:“二哥,带我去看看呀。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走进门廊,自有人过来接了伞,叶楷正也不答,只轻描淡写道:“我与太太和你大姐有事要谈,你先去休息吧。”

文馨“哦”了一声,却眼巴巴地瞧着叶楷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么丁点小姑娘的心思,叶楷正怎么会看不明白。走去会客室前,他轻轻咳嗽一声:“都十五了,家里先生教到现在,也该去学校了。这次来了你就住下吧。改天我送你去上课。”

“真的?”文馨蹦了一下,满脸笑容,转头拉着肖诚说,“肖大哥,明天我们就去看学校吧?”

叶楷正依旧含笑看着小妹,也不说话,倒是肖诚有些不安地低声说:“四小姐,叫我肖诚就可以了。”其实他是想说“你正经二哥才在这裏呢”,可是看着小姑娘娇俏可喜的笑容,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还有,二哥……”文馨站在楼梯边,还不肯走,欲言又止。

叶楷正头也不抬:“知道了。小姐楼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

文馨小小地欢呼一声:“那我先去睡啦。肖大哥明天来接我。”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叶楷正缓声道:“肖诚。”

向来忠诚而又机警的下属却莫名失了神,叶楷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军座,什么?”

“择校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叶楷正沉吟说,“你明日去安排一下,我瞧星意那个学校就挺好。”

肖诚怔了怔,忙说了句“好”。

叶楷正看他的表情,倒是笑了笑,最后才说:“想必这件事不需我说,你也是会上心的。”

肖诚便越发地惶恐,待要分辩解释,叶楷正已经摆了摆手,对着迎过来的两人笑道:“太太,大姐。”

叶家的大太太身段修长,原本是一双凤眼,如今上了年纪,生出几分精明来。叶帅的原配是乡下订的亲,早就得病死了。后来叶家得势,叶帅娶了好几位太太,也就无所谓原配妾室,只按进门先后排次序。这位大太太是打理叶家上下的,虽无子女,却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府中的夫人。

叶文雨上午已经来过一回,因叶楷正去处理日租界的事,并未见到。这也是两人自下桥爆炸后头一次见面。两人都若无其事,如同寻常姐弟一般寒暄后,便在客厅里坐下了。

大太太含笑道:“前些日子我让人捎来的信和电报,你看过了吗?”

客厅的沙发是从国外运来的,软得能让人陷下去,叶楷正却依旧坐得笔直,只侧头看了肖诚一眼:“还不曾。”

肖诚立刻跨上前一步,低声说:“太太,是我疏忽了。前段时间督军在北平,秘书室收到的信件和电报有一部分就没有及时整理出来。”

大太太便不轻不重地看了肖诚一眼,隐约有些责怪的意思,却转了话题道:“没收到就算了,这事得慎重,所以我特意赶来同你说。正好你大姐也在,我同她商量过,她也是满意的。”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郭栋明和我们叶家也是世交了,他家小姐是我瞧着长大的。个性也好,家世也般配,喏,照片我也带来了。”大太太伸手递了张照片过去,“你瞧瞧,长得多好看。”

叶楷正接了过来,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便放在桌上反扣起来。

叶文雨便笑说:“不喜欢吗?”

大太太忙说:“喜不喜欢有这么重要吗?”她换了种语重心长的语气,“你刚坐上这个位子,不晓得你父亲那时有多难。如果有人能帮你坐稳,那是最好的。”

叶楷正双眉不经意间蹙了蹙,旋即舒展开了,淡声道:“我父亲这一辈子,前前后后娶了七位太太。”

大太太听到这个,眼神闪烁了一下:“大帅他……对我们一直都很好。”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我老子是白手打下的天下,帅府里最后留下四位,没有一位是他为了坐稳他的位子娶的。怎么——大太太现在是觉得,如今到了我,反倒要靠着娶一位太太来自保了?”

大太太噎了噎,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叶文雨倒没说什么,只打圆场说:“二弟这话严重了,如今自由恋爱虽是风行,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妇进来还是要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才好。”

叶楷正笑了笑:“我若要结婚了,自然是得先领着新娘子给家里人看过的。”

话已至此,大太太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何听不出叶楷正的拒绝之意,当即站起来道:“既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明日便回去吧。”

叶楷正也不挽留:“不早了,大姐和太太都早些休息吧。”他站起来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小四,就让她留下来吧,这裏的学校我已经帮她找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薄削的嘴唇显出几分刻薄来:“大帅都走了,自然是你来当家了。”

叶楷正仿佛没听到这言下之意,走出了客厅,身后肖诚跟上两步,轻声道:“大太太不高兴了。”

叶楷正笑了笑,倒是露出几分轻松来:“我倒是怕她同我纠缠。”顿了顿又说,“廖小姐的事,目前不用让人知道。”

“是!”

叶文馨却是一晚未睡好的,一早起来的时候正巧遇上叶楷正在用早餐。叶家的规矩很好,即便和他亲近,文馨也是规规矩矩地给兄长问了好,这才在下座坐下。她才晓得大太太一早天未亮就走了,更是松了口气,喝了口咖啡道:“二哥,我今天就去学校吗?”

叶楷正向来用的早餐都十分中式,白粥与包子,连数碟小菜都是日日一样的。叶家的几位太太都是争相着一个比一个时髦的,连带着文馨也习惯早上喝一小杯咖啡。文馨放下了骨碟杯,不知想起了什么,吃吃笑了起来。

叶楷正刚站起来要走,脚步顿了顿:“怎么了?”

文馨笑个止不住,弯弯眉眼说:“二哥你记得吗,以前在家里我喝咖啡,结果晚上睡不着觉。你还说洋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瞎胡闹。”她笑眯眯说,“可要是将来二嫂爱喝咖啡呢?要是她也爱吃洋人的早饭呢?”她瞧着二哥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又问,“你也一样说她吗?”

叶楷正难得笑了笑,淡声说:“我管着你是应该的。至于你二嫂,她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那不一样。”

文馨何曾听过二哥说过这些,眼睛亮亮的,转头问肖诚:“肖大哥,咱二嫂长什么样啊?”

肖诚忍了笑,急急地给叶楷正披上了军氅,也没答话。

“你肖大哥可是帅府里嘴皮子最紧的了。”叶楷正瞥了他一眼,“今儿就让他带你去学校注册吧。”

前脚叶楷正上了车去公署,后脚文馨便扔了手里的三明治,一迭声地催说:“那咱们走吧!”

肖诚瞧了瞧手表,笑道:“这些天城里闹学潮呢,学校都停课。今天就过去办个手续,不用着急,去早了政教处都没人。”

挪腾到了9点,车子终是开到了门口,文馨坐了上去,肖诚正要关车门去副驾驶座,文馨忽然道:“肖大哥,你坐我旁边啊。不是说还有好些话要关照我的吗?前后说话多不方便啊。”肖诚踌躇了下,到底还是坐前边了,司机踩了油门,他便回过头,一板一眼地嘱咐说:“四小姐,你的身份特殊,所以三中那边我们替你安排了一个假身份,免得节外生枝。”文馨自然是满口答应的。到了三中,车子径直开到了楼下,政教处的郑主任果然是在办公室等着,因为是以商人名义捐了款子的缘故,一应手续办得很快。

郑主任正在誊写学籍,文馨瞧见他桌上的一张合影,有些好奇,便拿起来仔细瞧了瞧:“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他们是医学班的预科生,明年春天就要考试啦。唉,毕业照都拍了,这会儿闹学潮罢课了。这些年轻人呐,真是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

“还有女医科生呀?”文馨一脸好奇地指着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她们也是要考医师吗?”

郑主任透过半褪下的老花镜看了眼照片:“时代不一样啦。你瞧你指着的那个女同学,可是回回都能考他们班的第一名呢。全班三十多个人,数她最有希望考上博和医校。”

肖诚忍不住瞧了眼那张照片,因他扮作了文馨的大哥,便用教导的语气说:“你虽不是医学的预科生,可等到入了学,也要好好和这些成绩好的同学相处,别人的长处也要学着。”

文馨倒是十分乖觉,不住地点头答应。

因复学的时间未定,文馨办完手续便回家了。因领回了几本教材,便兴致勃勃地一直在看书,直到叶楷正回来,才扔下了英文读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二哥,你瞧你瞧,这是咱们学校发的校服呢。”

叶楷正脱下了军服,屋里烧了火龙十分暖和,他也只着了件麻质衬衣,袖口挽了起来,笑道:“挺好看的,像个大学生了。”

“二哥,你放心,在外边读书,我必不会叫你丢脸的。”她握拳说,“今天我在郑主任那里看到了别人的成绩单,人家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会学得这么好。将来还是女医师呢。”

叶楷正闻言,正要举筷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肖诚。

肖诚便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是廖小姐。”

叶楷正便微勾了唇角说:“有机会便和这些优秀的师姐师兄多认识。读高中的这两年,也想想将来想做什么,以后二哥送你去国外念大学。”他匆匆吃了饭,进了书房,才来得及叫来肖诚问,“你去学校瞧了,情况如何?”

“年前复课恐怕难,主要是王念那件事,与学生们联系太紧密。”肖诚踌躇下说,“廖小姐的态度也很说明问题了。”

叶楷正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日本领事馆刚给我打过招呼,说要严惩这次涉事的记者。”

肖诚瞪圆了眼睛:“这不是瞎整吗?他们有什么权利严惩中国的国民?”

叶楷正冷冷笑了笑,没有答话,只说:“廖家呢?派人盯着了吗?”

“廖小姐没出过门,估计是被奶娘看住了。”

叶楷正长叹了口气:“或许,她还得恨上我几个月吧。”

肖诚没敢接话,又听叶楷正说:“不行就让人把老爷子请来吧,左右他也是要来一趟的。”

翌日,颍城各报社皆得到消息,此次商潮学潮的数位领导者皆被处以五年到十五年不同时间的监禁,同时由政府出面,派遣衞兵护衞日本商户安全,务必确保没有民众再聚集闹事,并保障日本国民人身安全。

此新闻一出,中外哗然,尤以学生激愤为过。

最直接的涉事人——日报记者王念因为参与其中,撰写了日商倾销货品的报道,被判入狱五年。

“我中华司法权何在?!”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抵制日货!”

……

学生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示威游行,然而颍军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沉默地站在日租界前,为了避免与学生发生冲突,他们甚至构架起了简单的工事,确保与学生保持必要的距离,也严禁任何人靠近日本公民一步。

这场示威看似是旷日持久的。然而细心的人士却已经发现,这一次的反日潮流中,已经没有了商会背后支持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少帅已经几次紧急约谈,最终令民族商人们屈服,总之,没有商人参与的抗议,如同燎原之火,来势虽大,却无后继之势。

叶楷正这一日回到家中,带着微醺的酒意,就听到文馨在同奶娘闲话学校的事。这些日子,罢课渐渐减少了,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回校上课。文馨所在的年级刚入学,算是新生,受到影响不大,一星期前便开课了。

“……你可不晓得,那些学生都在骂二哥呢。”

叶楷正在门口踏进去一半,听到这句话,接口说:“小四,你可没有为了二哥同别人吵起来吧?”

文馨吓了一跳,讪讪地站起来说:“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佣人上来,递了块热毛巾,叶楷正随手擦了擦:“说说看,学生们都说我什么?”

“唔……也没说什么。”

叶楷正有些好笑地看着妹子,英挺的眉宇松展开了:“你觉得二哥是听不得骂人的话还是怎么的?”

文馨便笑着揽着他的手臂说:“是呀是呀。我二哥可是军阀,一生气把我的同学们毙了怎么办?”

肖诚一听这话,正要冲四小姐使眼色,可叶楷正并不恼,只拿手指戳了戳她脑门:“陪二哥吃点东西,外头的酒宴就没有能吃得舒心的。”

佣人赶紧上了一碗鸡汤青菜面,问:“四小姐也来一碗吗?”

“我就不要了。不过,二哥,我可以陪你聊一会儿。”

叶楷正虽年轻,做派却不是那些英美式的文质彬彬,直接道:“你可是长身子的时候,别学那些小姐节食。”

“才不是呢。”文馨笑嘻嘻地说,“是廖姐姐说啦,太晚吃夜宵可不好,对肠胃可是负担。二哥,你也少吃点。”

叶楷正怔忡了下:“廖姐姐?”

“是学校的一位师姐。噢,就是上次我提到过的那位,女医师。”文馨侧过身,对肖诚说,“肖大哥你记得吗?在政教处见过她的照片。她可真厉害,成绩又好,长得也好看呢。”

肖诚沉默了一下,微不可见地对叶楷正点了点头。

叶楷正心下了然,却漫不经心道:“在学校结交的新朋友?”他自然是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活泼,往往同陌生人三言两语便能搭上话,想来是她主动去和星意结交的。

“我在饭堂一眼就认出她啦,就跑去同她坐了一桌。”文馨抿着唇说,“可惜她说要毕业了,今次不过是来学校领些文书材料,以后也不再来了,要准备来年的考试呢。”

“是她骂的我?”

文馨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却摇头说:“不是的。我说想同廖姐姐讨些读书的经验,她还给了一本英文笔记给我。”

“给我瞧瞧。”

叶楷正接过那一本硬壳笔记本,翻开一看,里边的英文笔记按照日期写得工工整整,字迹亦是娟秀。倒是封面上廖星意三个字,却是颇有风骨,硬朗颇似男人字迹。

“人家这么厚的笔记,怎么说送就送你了?”叶楷正的指尖从那三个字上摩挲而过,沉吟说,“你拿什么谢谢人家?”

“廖姐姐说她用不上啦。”文馨答,“我还问她呢,不是还要复习吗?博和医校不是很难考吗?她就说,难考也就考一考,再说了,中国这么大,也不是只有一所医校,博和考完她也会去北平再考,总能被录取的。”

左手无意间拂到了鸡汤面的碗上,溅出了几滴汤汁,叶楷正却全无察觉,只重复了一遍:“她说要去北平上学?”

“哎,二哥你怎么了?”文馨终于察觉出几分异样来,“博和很难考你不晓得吗?那些预科生都是做了这样的准备的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叶楷正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有些铁青,一言不发地去了二楼书房。

文馨有些吓到了,呆呆没作声,半晌才望向肖诚:“我说错什么了吗?”

肖诚停下脚步,抚慰地笑了笑,低声说:“四小姐别担心,督军不是生你的气。这些天……外头压力太大。”说完他便紧跟着长官,进了书房,掩上了门。

叶楷正显然余怒未消,伸手解开了扣子,低头翻着文件,沉声说:“听到小四说的吗?”

“听到了。”肖诚赶紧跨上前半步,笑道,“督军,这哪是什么大事?廖小姐想考博和,不管考没考上,您让她考上不就行了?”

叶楷正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小子,也学会这一套了。”

“前阵子大帅留下的那些遗产,您不是让人捐了好些给颍城的学校吗?博和也拿了不少。”肖诚摸摸鼻子,“一个电话的事。您不用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她考不上。”叶楷正轻轻叹了气,“只怕她对我成见太深,连这两江的学校都不愿意去考。”

肖诚无声地笑了笑:“您这是……关心则乱了吗?”

叶楷正抬了抬头。

“一则,廖小姐的兄长马上要回来,今儿这个年,廖家是在颍城过的,老爷子来了哪能让她胡闹。二则,那件事也快要翻篇了。”

他如何不晓得那件事马上要翻篇,可是筹谋那么久,亦是忍气吞声那么久,他着实有些不耐了。其实在那次见面后,他还见着星意一次。那会儿学生又是在公署门前静坐,他的车在侍衞拥持下驶过街道,一眼便瞧见她坐在同学中间,那样冷的天气,穿的也单薄。他慢慢放下了玻璃窗,那个瞬间,也确信她瞧见了自己。可那种眼神是冰冷入骨的,仿佛一把刀,直直地刺进来,又拔出去,全无温度。那个时候,他便晓得了,这才是形同陌路。

陌路得久了,他便有些没底。今儿被文馨一说,更是露怯了。叶楷正无言地捏了捏额角,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肖诚悄悄把门带上了,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叶楷正一人。这间书房还是从大帅那会儿留下的。那时叶家刚开始发家,可了劲儿地造,就连玻璃窗都得是从德国运来的。叶楷正也是听父亲的副官讲,船运来10块手工拉的玻璃,只剩下一块完整能用。就这样,这整座帅府的玻璃墙不也是砌起来了?他老爹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作风素来便是如此地直接。那年他来接自己,晓得了自己母子常受到廖家的接济,也是兴冲冲地便要给人送礼来,还嚷嚷着要请廖家老爷子来给自己当师爷。幸亏母亲拦住了他,廖家那是什么家风,祖上是出过好几位进士的书香门第,真由着老爹胡来,廖家老爷子还能瞧得起自己吗?

叶楷正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岗亭里裹着厚大衣的侍衞还站得笔直。老爹他要能见到星意,只怕会乐得合不拢嘴。他没啥文化,一辈子在行军打仗,可是喜欢读书人,好几次都说:“儿子,将来娶媳妇,得找个读过书的。知书达理点。别整天像你老爹娶的那几个,为了抹牌的事也要吵半天。”要让他知道自己想娶的媳妇不仅读过书,将来还是要当医师的,可不得笑咧了嘴。

叶楷正又捏了捏额角,今晚喝得有些多,这会儿酒没全醒,才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把窗开了丝缝,冷风灌进来,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丁零零。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一般来说,除非是十分紧急重要的事,这个时间段,总机不会将电话转进来。叶楷正定了定神,接起来是接线员的声音:“督军,为您转接日本大使馆日矢上先生的来电。”

翌日一早的廖家,黄妈正举着鸡毛掸子四处扫灰。星意从厢房出来,见她踮着脚站在小板凳上,忍不住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太危险了!”

“今儿老爷子要来,再过两天少爷也回来了,我这不得抓紧时间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呀?”黄妈嘀嘀咕咕的,“小姐,你们学校也停课了,你可别乱跑了。再像上次那样偷跑出去,姆妈可真要吓死了。多亏了赵先生……”

“姆妈!他不姓赵!他是叶楷正!”星意皱紧了眉头,想到这件事,心裏的火苗子就一点点蹿起来。

班里的同学说得对,他叶楷正就是个新军阀,行事作风与他父亲那一辈有什么区别?亏他还觍着脸对自己说一定会把王念救出来,结果呢?王念不经任何司法程序,转眼就被判了五年。星意想到这裏,又莫名地对自己有些失望,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那个大雪天,他对自己承诺的时候,她隐约竟有些相信了他。

“噢对,他可是司令官呢。”黄妈从凳子上下来了,“那天可不是你溜出去了,幸亏司令官他派车来接我,才把你找回来了。”

星意可不记得那一天吗?她和同学们正在静坐,瞧见他的车子开到公署里边去了。结果不到半小时,姆妈就踮着小脚跑来了,哭喊着叫她回家。同学们都眼睁睁看着呢,她也只好先送姆妈回去。走到街角,就看见一辆小汽车停着。她就知道一准是叶楷正把姆妈请来的。事已至此,姆妈又哭哭啼啼的,她便只好另叫了辆黄包车回家。打那天起,姆妈就把她看得更紧了,就连去学校拿材料也非得跟着,直到冬季停课。

一开春就是博和医校的入学考试,为了这个考试,她准备了足足两年。可是现下,她有些迷惘了。还要留在这裏吗?说起来她和叶楷正也不过是阴差阳错间两三面的交情,可在这个地方,他的一切做派都和进步背道而驰,或许,她该去一个更开明的地方。

中午时分,老爷子果然就来了。因为打算留在颍城过年,浩浩荡荡带了两车的东西。家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老爷子刚坐下,还没喝口茶,就忙忙地吩咐说:“给你带了你打小就爱吃的桂花糖年糕,昨晚我盯着你方嫂他们打出来的,新鲜着呢,让黄妈先给你弄一份。”

黄妈已经开了油锅,将年糕切条,炸得金黄酥脆,最后撒上白砂糖端出来。星意直接就用手拿了一条,沾了一手指的糖末子。老爷子在一旁瞧着,也乐呵呵地问:“考试报名了吧?”

星意的动作便顿了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老爷子何等地会察言观色,当下便敛了笑,起身说:“你跟我进来。”

刚进内屋,老爷子还没坐下,星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爷子吓了一跳,他是瞧出小孙女有些不对劲,虽是欢喜自己来这裏,可是神色有些虚浮。他还以为是学业压力太大的缘故,倒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愣愣地跪下来了。

“爷爷,我错了。我不该擅自就把不识得的人领回家。上次赵青羽的事,差点就害了全家……”这件事在星意心底盘旋得久了,每每想起来,她都忍不住会后怕,那个夜晚,那些士兵是荷枪实弹地进来的。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掩饰过去了,只怕一家人都会有血光之灾。

敢情小丫头终于知道他的身份了。老爷子摸了摸胡须,拄着拐杖,弯腰把她拉了起来。

“赵青羽就是叶楷正。”星意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爷爷,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不晓得他也是那种军阀。”

“哪种军阀?”老爷子有些乐了。

“反对进步那种。”星意愤愤地说,“我的同学因为写了篇反对日本的报道被抓了,他都不审判,直接判了五年。我要早知道他是那种人——”

“还有这事呢?”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屋里转了两圈,又从怀里掏出块手帕递了过去,“大姑娘了,还哭成这样。赶紧擦了。”顿了顿,又说,“先说正事,博和医校的考试,你报名了吗?”

里屋其实有些昏暗,窗外阳光虽好,被窗棂阻了阻,也所剩无几了。

小丫头的表情在光线明暗中有些看不清:“爷爷,我不想考博和了。我想去北平。”

“你这不是胡闹吗!”老爷子拿拐杖拄了拄地,“连你黄妈都知道,全国的医校里,博和是一等一的。你为啥不考?”老爷子喘口气说,“我廖家的孩子,要么不考,要不就要考最好的!”

“可是爷爷……”星意嗫嚅着说,“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叶楷正?”老爷子走到孙女面前,“政治的事你不要管,你好好读书,想做医师将来就做医师。等你从博和毕了业,要想去外国留洋,爷爷也送你去!”

“可后来他又来找过我,我担心……”

老爷子拍了拍孙女的肩膀:“廖家对他有恩,他也答允过我。出不了什么事。”

星意心思单纯,却并不傻,一听爷爷这话,立刻便警觉起来:“爷爷,你一点都不惊讶赵青羽就是叶楷正。”

老爷子便捻了捻胡须,眯着眼睛说:“小孩子不要掺和到大人之间的事。有些事,不让你知道,也是免得你担心。”他一边大声地喊佣人进来,“去叫一辆车,赶紧地,送小姐去学校报名。”

星意一肚子的疑惑,却见到爷爷略有些沉下来的脸色,也只好咽下去了。她内心向来是敬重乃至于略有些害怕爷爷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说:“爷爷,我还是想说一句话。”

老爷子眯起眼睛:“说吧。”

“爷爷,新时代的思想教会我们进步和自由,我不想廖家为了一时的权势,和那些当权者有利益的往来交换。”

老爷子坐在红木椅子上,岿然不动,依然眯着眼睛。他慢慢地说:“丫头,听了你的话,爷爷也不后悔送你出来读书。”

爷爷的话她没大听懂,可她知道,爷爷没有生气,甚至是高兴听到自己这样说的。这样一想,她便终于放下了心。

星意走后没多久,一辆载着东西的黄包车停在了廖家门口。

老爷子腿脚有些慢,走到门口,见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礼数周到地递上了名帖和礼单,自我介绍叫肖诚。老爷子也不收那一车礼物,只接过名帖细细地看,然后把礼单退了回去:“烦请转告少帅,当日举手之劳,这些礼物老朽愧不敢收。”

肖诚穿着便服,站姿笔挺,并不去接礼单,只微微躬身说:“长官说了,老爷子今日来颍城,按着礼数是该亲自来拜访的。只是当日答应老爷子的话,眼下尚未兑现,他一个后生晚辈,无颜来拜访。待到日后,自然亲自登门道谢。”

老爷子拿着新点上的烟斗,吸了一口:“这么说起来,这些天督军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觉得有违当日的承诺。”

肖诚微微一笑:“督军也说了,是非功过,他自问心安。”

老爷子敲敲烟斗:“好,老朽便等着看。”

“老爷子,这些礼品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督军知道您在颍城过年,选了些年货,家乡特产而已。这其中有下桥土酿的米酒,您这趟过来,火车上怕是不便携带的,所以送了点。”肖诚恭敬说,“若是贵重的东西,他也知道您并不会收。过几日廖家少爷回来,几年未尝故乡的酒,只怕也是想念得紧。”

老爷子倒真是诧异了一下,斜睨了眼黄包车,果然是好几坛子酒,倒真有些心痒,又诧异于叶楷正这份用心,若是再坚持不收,倒也显得拘泥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你家少帅了。”

肖诚见老爷子收了礼,一颗心放下大半,又笑道:“少帅最后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老爷子。”他压低了声音,“督军说了,这些天廖小姐对他颇有些误解。原是他错得多。”

他瞧瞧老爷子的脸色,又续道:“他并不求老爷子替他分辩些什么。但若是廖小姐因为他的缘故而弃考博和医校,那真是得不偿失了。老爷子还是该劝解几句。”

老爷子眼睛里精光一现,旋即哈哈笑了一声:“你家少帅话倒是迂回。这来日方长的意思,老朽岂能听不出来。”

肖诚话已至此,并不多言,微微躬身后准备离开,只留下车夫帮着将一车的年货搬进了廖家宅子。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着烟,瞅着他背影,到底还是叫住了他:“肖先生,你替你家少帅说了这么多话,老朽也有一句要请你转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还是当日我同你家少帅说过的,我廖家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女娃,规矩不少,脾气不小,不敢也不愿高攀。”

肖诚怔了怔,随即笑道:“我定然会转告长官。”

叶楷正在公署刚同人吃了午饭,进了办公室,便看见肖诚回来了,问道:“东西送去了?老爷子收了?”

“老爷子一开始是不肯收的。”肖诚言简意赅,“后来收下了,也托我转告您一句话。”他一字不差地说了,仔细分辨长官的神色,却见长官没有丝毫不悦,只低笑了声说:“这祖孙爷俩,都不是好对付的。”

肖诚有些错愕,委婉说:“老爷子的话,其实意思很明白了吧?”

叶楷正手中还握着笔,一边唰唰在文件上批示,一边用闲谈的口气说:“这也不是老爷子第一次和我说起。不过这廖家的老爷子却是个妙人。他对小一辈的家规虽严,却甚少干涉他们的决定。”他抬手,又蘸了蘸墨水,最后一句话好似在自言自语,“廖家的规矩不少,最要紧的也不过那么一条。肖诚,你猜猜?”

肖诚想了半日,实诚地摇摇头:“猜不出来。”

叶楷正站起身,却也不回答了:“两江大学的校舍也修了两个多月了吧?今儿下午有空,咱们去瞧瞧。”

肖诚连忙说:“那我赶紧通知几位部长过来。”

“不,悄悄地去。”叶楷正随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看看进程如何。”

颍城给正在筹建中的两江大学规划了相当大的一块地,旧址是原颍城文庙附近。校舍是统一建的,动工两月有余,如今虽到年关,倒也并未停下。校门还一片狼藉,叶楷正下了车,军靴倒是不怕泥水的,径直就踩了过去。

老爹的遗产颇丰,叶楷正按着他往日的心愿,除了分给各房,一大块都捐给了学校。而成立两江大学则是老头子的夙愿,前年他去了趟北平,被那些读书人冷嘲热讽,变着法儿说他又土又专制,刻薄之至。他气得大骂说北平不就是有几所大学了不起吗,赶明儿两江建所大学,也请些读书人来,和北平对着骂,瞧瞧谁厉害。

那时叶楷正还冷冷补了一句,没准两江出来的老师学生还是一样骂你,老头子只好有些狼狈地说,老子出了钱当校长,那些学生还骂吗?只是这件事直到老头子出事,最终也没完全办起来。

“廖家的公子是后天的轮船到港。”叶楷正在校区巡视了一圈,从侧门出来,摘了手套,低声吩咐说,“让老刘带人去接。这样的人才,务必留在两江。”

“这哪需要吩咐?刘次长盯得比谁都紧。”肖诚还要再说,忽然扭过了头,“……您看那边,是廖小姐吗?”

叶楷正默然转身,街角对面是一幢红砖砌成的小楼,廖星意还是穿着那一身学校发的夹袄素色衣裙,围了条围巾,刚从楼里出来。

隔了十几米的马路,叶楷正静静看着她,竟然连她额角边束发的夹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原地站了数秒,迈开脚步,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星意刚刚报完名出来,眼神甫一触到对街,顿时有一丝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她定了定神,眼看他越走越近,不自知地,将手中的纸攥得越来越紧。

叶楷正低头看了眼她攥着的手,无声地笑了笑:“别紧张,我不是来盯你的梢。今儿来看看两江大学的校舍,也没想到能遇见你。”

星意并没有看他,只是有些焦虑地看了看街尽头,先前的车夫在她进去报名时去买包子了,说好了在这裏等,哪晓得就这么巧遇到了他。

她不搭话,叶楷正也不气恼。北风掀得他大衣的毛领子都几乎要竖起来,她一张脸也被吹得鼻尖通红。他想着她这一路由车夫拉回去,风还是往身上钻,冷得他都心疼,可到底也没说一句“我送你回去”,只沉默了片刻,才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我答允你的事,并没有忘。”

星意挑了挑眉,头一次开口,却毫不掩饰地嘲讽说:“军阀的允诺自然是一字千金。否则答应了日本人的那些事,怎么会比接了圣旨还灵光,一项项地做到了呢。”

肖诚站得远,他们在说什么,其实他听得不真切。但是寒风中那几个字还是蹦过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去看叶楷正。

如今这两江,谁不是眼巴巴地等着和这新近掌握了大权的年轻统领说上几句话,就连报纸都爱说几句“中国政坛最受欢迎的人”,谁敢提一句“军阀”?!这搁老帅在的时候,早就掏枪出来,周围还有谁敢喘大气。可他仔细瞧着那个年轻人,浓密硬挺的眉渐渐蹙在一起,嘴角亦抿了起来,真真切切地露出无奈与一闪而逝的伤痛,他作为一个副官,忽然间,就替长官不平起来。

叶楷正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时,才说:“再给我一些时日。”顿了顿,又吸了口气,才说,“公署还有事,我就不陪你在这儿等了。下回记得戴上手套。”

他低了头,小心地握住她冻得泛红的手,将自己攥着的羊皮手套塞了进去。星意瞧见他修剪得整齐的鬓角,下颌的弧度线条分明,却又莫名地露出些柔软来。她的掌心触到手套的时候,是带着一丝暖意的。可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不啻烫手的山芋,她一缩手就扔了。远处车夫已经拉着车过来,她再也没瞧上一眼,赶紧走了。

手套恰好掉在了泥水坑里,里边是翻毛的,沾了泥水,立刻变黑变髒了。肖诚几步就走过来,急着去弯腰去捡:“这可是大帅的遗物!廖小姐她真是……”

叶楷正却伸手阻了他,自己弯下腰,也不顾泥水,捡了起来。肖诚连忙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两江如今最高军政长官就站在那里,擦净了泥水,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头说:“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肖诚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一直到了公署门口,看到了一辆汽车,才回头问:“日本特使的车又来了。督军,这次见不见?”

“见吧。”叶楷正低头理了理袖口,“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回到公署内起居室换了套军服出来,肩章簇新,领口亦理得一丝不苟。肖诚在旁边看着,他又已经变成那位年轻却又深沉的军人,仿佛适才的那一瞬无奈与他毫不相关。

日矢上亲自来了。

日本军人端坐着的气势十分肃然,肖诚亦算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每次见到这个人心裏都有点犯怵。可少帅笑着就走过去了,抢在他前边开口说:“日矢君,多日不见,实在是小弟内心有愧,这不,又得找您赔罪来了。”

日矢上憋了一肚子的怒火,被他这样一抢白,倒是有些无措。

叶楷正又说:“你看,前一阵的学潮好不容易下去了。我这边得到消息,学生们一放假,也不回家过年,这不,又要开始闹事了。”他叹口气说,“不过你放心,我叶楷正说过的话,定然是做到的。保证不会再有日本公民在这次变故中受到伤害。我已经同警局打过招呼了,明日起,每家日本商户再增派一名警衞看守。”

日矢上怔了怔,脱口而出:“什么?再增派一名?”

“不够吗?”叶楷正回头看了看肖诚,面有难色,“肖副官,去问问,若是增派两人,每家商户由四名警衞轮流看守,是否可行?”

“不,不行!”日矢上登时站了起来,“督军,这样不行。”

叶楷正便露出一丝迷惘的神气来,微微皱着眉,连声音都沉下来了:“日矢君,我牢牢恪守当日对你的承诺,严惩了领头的记者和学生,保障日本公民安全。怎么,这样做你还是不满意吗?”

这个年轻人平素待人都是宽和的,不像他的父亲,生气的时候暴怒如同君主之威。可是当他这一丝不悦流露出来的时候,竟让日矢上微微打了个寒战。他连忙挤出一丝笑来:“军座,中国人说以和为贵,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每个日本商户门前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警衞,这实在太大动干戈了。我倒觉着,还是恢复正常的好。”

叶楷正眯了眯眼睛,没吭声。

沉默便压了下来,渐渐地,愈来愈重。

日矢上干笑了两声:“这也不利于大日本帝国与中华的交好嘛……”

叶楷正的声音变得冷硬:“日矢君,你可想好了?若是撤走了警衞,日本公民在学潮中受到伤害,政府概不负责。”他侧身喝了口茶,似是不想同日矢上再谈了,“今日该说的话我都与你说清楚了,具体事宜我会令警局局长与你方详细商谈。”

日矢上见他要走,忙又说:“学潮一事,也不是不能化解。依我看,若是将上次领头的那几人放了,民愤自然就消了。这个芥蒂一除,也就用不上什么警衞了。”

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茶盏,忽而重重地掷在了茶几上,日矢上脸色一僵,便听到年轻人毫不掩饰的怒气:“人是你们要抓要判的。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做到了,如今朝令夕改,再如此这般,我叶楷正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日矢上摆了摆手说:“这次不改了!放人平息学潮,然后撤走警衞。叶帅,即便是先前两江商会抗议日货倾销的事,我们也可以再谈嘛。”

叶楷正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终于还是慢慢坐了下来。

日矢上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回家路上,肖诚便笑呵呵地说:“督军,您是没看见日矢上走时那会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叶楷正微微揉着眉心:“他知道自己吃了个暗亏。往后只会更不好对付。”

当日学潮爆发时,叶楷正一边同商会紧急协商,一边派出了大批警衞在日本商户门前轮值站岗。情况紧急之时,这么做自然是妥当的,可是两三个月过去,他并没有撤下那些警衞,倒是进出商店的客人都要接受荷枪实弹的警衞们的盘问,如此一来,日本人的人身安全倒是保障了,可是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日矢上也是承受不住日本商会的压力,才匆匆来找叶楷正。

“可不管怎么样,明天王念他们一放出来,大伙儿就都知道你的苦心了。”肖诚笑说,“廖小姐今日……”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副官的话头:“她还小,只一颗赤子之心,看不惯这些很正常,我也没有生气。”

肖诚忙答了一句“是”,又试探着问:“那您……要去看看廖老爷子吗?”

叶楷正侧着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算了,等廖家的公子回来,我再一并去拜访吧。”

数日后,轮船鸣着笛,呜呜呜地靠近了。

老爷子本是不同意星意出来的,是陆子洲求了情,老爷子总算是松了口。星意半张脸埋在了围巾中,兴奋地垫着脚尖,在陆续下船的人群中寻找哥哥的身影。

等了大约一刻钟,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袍,又颇为不伦不类地戴着顶西洋礼帽的瘦高个年轻男人提着皮箱,出现了在星意视野之中。她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就跑了过去:“大哥!大哥!”

廖诣航随手就把皮箱往脚下一放,抱住了妹妹,笑着说:“大哥瞧瞧,长大了没有?”

星意站直了身子,笑道:“你瞧,我只比你差半个头了呢。”

陆子洲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兄妹嬉闹,半晌才插|进话来:“诣航,别站这儿说啦,你家老爷子也在家里等你。”

三人刚走出人群,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雪佛兰车缓缓地在他们面前停下了。司机跳下了车,拉开车门,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推了推眼镜,满面笑容地伸出了手:“廖先生吗?”

廖家兄妹自然是一头雾水,陆子洲却是见多识广的,惊讶道:“刘次长?”转而又对兄妹俩介绍,“这位是教育部次长。”

刘添一见到陆子洲也在,忙笑道:“子洲也在啊?来接廖先生回国的?哎哟,那可正好了。”他又对廖诣航道,“廖先生,虽是唐突,但我是奉部长所托,务必在您下船后接到您,无论如何不能被北平那边抢了先啊。”

星意挽了大哥的手臂,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么急找我大哥什么事呀?他还没回家呢。”

“这位是廖小姐吧?”刘添歉意道,“令兄这种国家急需的人才,咱们不抢下来,实在难以心安呐。”

廖诣航微笑道:“刘次长的来意廖某知晓了。回国前师兄已经将两江政府的邀请转达到了。不日廖某必定亲到公署与次长详谈。不过今日刚下船,家中老祖父还等着呢。中国人讲个孝道,只怕这会儿是没法跟刘先生一道谈公事了。”

刘添没有丝毫不悦:“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今天过来,主要是给廖先生瞧一瞧政府的诚意。廖先生,无论如何,请优先于北平考虑我们的邀约。”

廖诣航也只好约了第二日便去公署详谈,方才送走了刘添。陆子洲一拍廖诣航的肩膀:“你老弟不错啊,刚毕业呢,这么多人争着抢你。”

廖诣航坐上了车:“关于这事儿,我还真想听听你陆总编的意见。两江也要建大学了,叶楷正出资的。他为人如何?”他顿了顿,沉吟说,“他虽是年少掌权,若是如同老派军阀一般,那颍城便不能是学术自由的净土。”

陆子洲闻言笑了笑,不由望向星意:“这你得问问你妹子了。”

星意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却听陆子洲说:“前些日子她还和同学一起上街抗议过呢。”

“丫头,有这回事?”

星意心想叶楷正的为人你该去问问老爷子呀,可到底也只是含糊地说:“他帮着日本人把我同学抓进去了。”

“星意,说起这事,你们倒还真是一腔热血地误会咱们的少帅了。”陆子洲正色道,“昨日王念已经被放出来了。日本人求着他叶楷正放的。”

王念被放出来的事星意已经听说了,那时她便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叶楷正,可其中的内幕却是不清楚的,便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子洲简单讲了下叶楷正如何派人藉着保护日本公民的名义搅得日商生意萧条,日本人不得不让步,听得人心大快。廖诣航都忍不住赞了句“好”。陆子洲却笑着摇头说:“怎么算计日商那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他叶少帅前段时间顶着压力拍板了民族企业的扶植政策,从这点看来,他可比他老爹和他姐夫开明多了,只有国货起来了,咱们腰杆子才能立起来。”

星意默默听着,无意识地掰着手指头,陆子洲说的那个人,是她印象中的叶楷正吗?就在前两天,她还冷着脸,摔了他的手套。可那会儿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多少还是能体察到的,那个瞬间,他有一些难过。

“星意,星意,到家啦!”廖诣航拍了拍妹子的肩膀,“想什么呢?”

星意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眼瞅着老爷子都到了门口,连忙下了车,欢欢喜喜地说:“爷爷,大哥回来了。”

廖诣航赶上了两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爷爷,我回来了。”

老爷子素来对这个长孙十分严厉,这会儿也顾不上做出威严的样子,牵着孙子的手,胡须微微颤动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哎哟,这一大家子,站在门口也不冻得慌!”黄妈笑呵呵地指挥着将廖诣航带来的几箱子行李搬进院里,“饭菜都准备好啦,赶紧吃饭去吧。”

黄妈是铆足了劲儿准备了整整一桌饭菜,星意一看就笑说:“姆妈你最疼的还是大哥,怎么平日里没见你大鱼大肉地给我做呀?”

“老爷子你听听。”黄妈笑说,“这天地良心,哪道菜不也都是你爱吃的?”

这顿饭当真吃得和大年夜一般丰盛,廖诣航是瘦高个儿,从国外回来壮实了不少。黄妈笑着说:“少爷饭量倒是长了不少。”

“能不长吗?这么久没吃您的手艺了,在外边想得紧。”廖诣航放下了碗筷,“外边再好,也比不上家里。”

“那以后黄妈天天做给你们兄妹吃。”黄妈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次回来,可别走了。”

“小子,你是怎么个打算?”老爷子又抽起了烟斗,“听说好多人都找你了?”

廖诣航推了推眼镜,肃容说:“爷爷,我毕业回来,是想为国家做点事的。至于留在这裏,或者去北平,我现下还没决定,两边都看一看。”他顿了顿,又关切地问,“小妹,你呢?前些日子的书信里你说要考博和,准备得怎么样了?”

星意笑嘻嘻的也没说什么,老爷子插了句话:“你妹妹还没考呢,别给她太大压力。”

陆子洲在一旁扑哧就笑了:

“老爷子这偏心得可过了。我怎么听说那会儿诣航考学前,您老说他要考不上,就让他回家去教私塾。”

他知道祖孙二人三年未见,这会儿怕是有些正经事要谈,当即站起身说:“报社里还有些事,我蹭了这顿饭就先走了。老爷子,您慢慢和孙子叙话。”

星意也站了起来:“陆大哥我和你一起走吧。正好我也约了女同学有事。”

汽车是陆子洲报社里的,他顺道便送星意去颍城的荣达街红磨坊咖啡店。星意瞧着窗外的景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子洲聊天,恰好又说起王念明儿就回报社了,星意踌躇了下:“陆大哥,你觉得叶楷正是好人吗?”

许是这句话有点稚气,陆子洲倒笑了:“他若是个好人,就坐不稳现下的位置。”

“星意,往后你就会明白,站得越高的人,你不能用手段去评价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星意双眸闪烁着光亮,听得十分认真。

“好比这一次,叶楷正这两个月还不是被大家骂得狗血淋头,谁想到他年纪轻轻的,城府这样深,布了这一步棋。”

“我们每个人……都是当局者迷吧。”星意喃喃地说。这个瞬间,她忽然有点难过,又觉得有些解脱,毕竟上次自己这样对待过叶楷正后,他应该也不会再来找自己了。那么,就算是……欠他一个道歉吧。

星意到红磨坊的时候,文馨已经在等了。她早就点好了咖啡和蓝莓蛋糕,一见到星意,连忙站起来招呼说:“廖姐姐,坐这儿!”

说起来,和这个低年级的小姑娘认识也是巧,饭堂那许多的桌子,这个小姑娘偏偏就挤到和她一起坐下了。这个小姑娘是富家女出身,天真活泼,又是新入学的,缠着星意问了不少问题,一来二去地就很熟了。她是新近转学进来的,很多课程跟着有些吃力,星意最近的闲暇时间便会抽时间指点她一些。

“廖姐姐,不是说这裏的奶油蛋糕是颍城最好吃的吗?可我二哥刚请了个厨师,我觉着他做的比这个好吃多啦。”文馨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我家就在西山边,最近梅花开啦,可好看了。姐姐你和我一起去赏梅好吗?”

星意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地说:“这会儿上山的话,下山天都黑了吧?你怎么不找你二哥一起赏梅?”

“二哥他太忙。”文馨嘿嘿笑了笑,“年关赶着做生意呢,哪有时间陪我?”

“那你二嫂呢?”

“我二哥还没二嫂呢。”文馨拿着银叉子去戳蛋糕,托腮说,“可他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星意晓得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有些心疼她一个人落寞无聊的样子,便点头说:“那我陪你去玩一玩,可我得早点回家。今儿我大哥从国外回来了。”

“好呀!”文馨立时眉眼生动起来,“你放心吧,回头我让司机早点送你下来。”

车子一路上了西山,山路弯弯曲曲的,修得却还算平坦。颍城的权贵人家大多在山上有别墅,星意一直知道文馨家有钱,却也不晓得这幢足足有二十多个房间的别墅,里边七八个仆人,竟只住了这大小姐一人。别墅的视野极好,一下车便闻到了扑鼻的梅花香气,前几日下了雪,站在露台上往下望,一朵朵花|蕾如同狼毫笔尖晕开的红墨,衬得一场大雪分外疏朗。

“廖姐姐,我前日还有些几何的算术题没有弄懂,你给我讲讲?”文馨乖乖地在客厅的书桌上摊开了课本。

星意从落地窗前走回来,真心赞叹了一句:“文馨,你一个人住这裏也太奢侈了。”

“我二哥有时候也会来这裏宴客。”文馨显然不想多提这个,把课本往星意那边推了推,眼巴巴地看着她。

星意看了看题,耐心地同她讲解起来。结果一道题都没讲完,门口起了一阵躁动,隔了老远,星意也能听到铁门打开了,跟着是车队开进来的声音。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了一阵,外边又是脚步声乱响,赵妈急急忙忙地从厨房出来说:“四小姐,你二哥回来了。”

“哎哟,我听肖大哥说他不是在开会吗?”文馨跺了跺脚,抱歉地转向了星意,“廖姐姐,可真对不住。我二哥一来,咱们就不能待这裏了。”

“没关系。”星意有些好奇,便侧身透过玻璃窗,往外瞧了一眼。刚才还冷清的门厅口已经站了两排士兵,一辆汽车便缓缓停了下来。她帮着文馨收拾课本,又问,“你二哥是接待什么重要的客人吗?”

文馨难得尴尬地笑了笑,答非所问:“一会儿见到我二哥,你就知道了,他很和气的。”

有人将门推开了,来人大约是穿了皮靴,脚步声异常地清晰。隔着廊柱,星意看到好几个身影,皆穿着灰色军服,在视线内一闪而过。她心裏头略微有些异样,不禁回头望向文馨。

文馨却笑眯眯地站着,清脆地喊了声“二哥”,又指了指星意:“二哥,这是我给你提过的廖姐姐。”那几个军人站在逆光的地方,皆是挺拔的身姿,居中那个肩上披了军氅,恰好也望过来,视线彼此一触,竟都愣住了。

星意的脸颊腾地便烧了起来,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想不到也就短短两日,竟又见着了,还是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下。耳边还传来文馨低低的抱歉声:“廖姐姐,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瞒你我二哥的身份的。”

画面仿佛凝固住了,就连毫不知情的文馨都觉得有几分古怪。幸而叶楷正反应过来,只微微冲星意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带着一群人往前上了二楼。

文馨见星意的表情依旧僵硬,只以为她一时见到了叶楷正回不过神,忐忑地说:“廖姐姐,你不会因为这个不理我吧?其实我隐瞒身份也是不得已……”

星意勉强笑了笑:“想不到你竟然是叶督军的妹妹,我有点惊讶,不会怪你的。”

“我二哥真是的,要用这裏也不打声招呼。”文馨嘟囔着说,“现下我只能让人送你回去了。对了,那个蛋糕,我让赵妈给你装一份,你带走尝尝吧。”她挽着星意的胳膊,又刻意讨好说,“廖姐姐,你不会因为这个,以后就不和我玩了吧?”

“怎么会呢?”星意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纸笔,顿了顿,才说,“不过我马上要考试了,可能接下去的时间里也都出不来。”

文馨放了心:“没关系呀,我也要回老家过年。年后你考完了,我再找你。”

车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星意围上了围巾,弯腰钻了进去,对着文馨挥挥手:“那我先走啦。”文馨却不知在瞧着什么,倏尔闪了神,隔了一会儿,才说:“再见。”

下山还是那条路,星意有些恍恍惚惚的,也没注意到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了。那司机从前头回过头,露出一张英挺逼人的侧脸,带着笑意问:“廖小姐,西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愿意去看一看吗?”

星意一惊之下,抓紧了手里的布包,结巴地说:“怎么是……你?”

“是我。”叶楷正下了车,绕道一侧替她开了门,“我原也没想到,小四会带你来这裏。”

先前的惊愕已经过去了,星意对他始终有些歉意,也不再扭捏,径直下了车,她本就是爽朗的性格,已经打定了主意便藉着这个机会,向眼前这个年轻人道歉。

两人并肩,默默走进了山间小径,两侧皆植了梅树,正当绽开的时候,脚底下的青石板亦仿佛走不到尽头。

“你的那位同学,昨日已经放出来了。”叶楷正先开了口,“原本我是想找人告诉你一声。但又觉得你们同学之间自有联系的管道,不必多此一举。”

“嗯,我已经知道了。”星意低了头说,“谢谢你。”她顿了顿,又鼓足勇气说,“先前我一直误解你,对不起。”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阻住了接下去的话,许是因为北风吹得紧,这个年轻人消瘦的脸颊上竟也带了几分红晕:“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向我道歉。”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明亮有力:“如果要说对不起,我也有错。一开始我便向你隐瞒了身份,而后尽管有了计划,只是也不能告诉你,让你一直担心了。”

他的声音极为恳切,星意忽然间想到,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的。只是那时候不相信他,便不由自主地觉得作呕,想来也是误会至深了。她内心便更是愧疚,微微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因她低着头,叶楷正只能瞧见她绒绒的额发,以及扑闪着的睫光,却也能猜出她此刻内心的纠结。他忍不住笑了笑,想要拍拍她的肩,却无意间触到她的手,凉得彻骨。

他有些心疼,却也只好笑道:“手这么凉?”他有心要逗她笑一笑,便说,“可惜这回我没手套可以借你了。那副还没洗净呢。”

星意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可心裏到底是愧疚,只好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便大度地拍拍她肩膀:“没关系,你救过我的命。这样算来算去的,可算不过来了。”

“可是大家都误会你,在骂你的时候,就连朋友都不信任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叶楷正微微抿了唇,侧影既强硬,却又透着一份柔软。他并没有告诉她,千夫所指的时候他也不觉得如何,可唯有她亲口说出的话,对他来说,近乎诛心。

“如果你一定觉得对不住我,那不如答应我,帮我一个忙。”他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

星意连忙说:“你说。”

“小四的功课还不算很好,来年开春你考完试,不晓得能不能来给她做家庭老师。”他含笑说,“我叶家都是武夫,还没出过读书人,可不就指着她呢。”

星意自是喜欢文馨的,立刻便落落大方地答应下来:“好啊。我若能考上,会有一段空闲的时间。”

笑意一闪而逝,他微微垂眸,眸色温柔却又认真:“你这样聪慧,必能考上的。”

眼见天色不早了,叶楷正亲自开车送星意回到城里。离自个儿家还有两三条街,她便无论如何要下车,他也不勉强,只吩咐说:“路上小心。”星意微微弯了腰,同他道了别,他瞧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舍,便笑道,“这几日我也要去拜访你祖父与兄长,那时再见吧。”星意便停下脚步,恍然大悟说:“你也是要聘用我大哥,是吗?”

叶楷正只微微笑着,不答反问:“你大哥的意思呢?”

“我大哥说啦,他是要做实事的人。”星意一本正经地说,“叶督军,希望你能说动他吧。”

叶楷正亦认真答:“我自会为两江大学努力。”他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又发动了汽车,转头回了西山别墅。

文馨已经在吃晚饭了,一见到叶楷正回来,便站起来迎接,可又挤眉弄眼地问:“二哥你去哪了呀?”

叶楷正随手将大衣递给了佣人,拿热毛巾擦了手,才说:“去了趟帅府。”

文馨刮了刮自个儿的脸颊,转头望着肖诚:“肖大哥,你几时见过二哥这么面不改色地骗人呀?”

肖诚瞧见少帅的脸色,知道事情顺利,也放了心,笑道:“四小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哼,拿我当孩子呀!”文馨撇撇嘴,“你抛下那么些下属不管,自个儿开车去送廖姐姐。以为那一眼我就没瞧见吗?”

叶楷正也只点了点桌上的饭菜:“小四,食不言。”

“那我就再言一句。”文馨忙说,“廖姐姐会不会是我二嫂呀?”

叶楷正埋头吃了口饭,过了一会儿,才淡声说:“她会不会是你二嫂我现下还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答应了明年做你的家庭教师。”

文馨哧的一声笑了,大声道:“二哥,我必会好好学习——哦不,是不好好学习,才能一直一直让廖姐姐当我的家庭教师,你也就能经常见到她了!”

肖诚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倒是叶楷正若有所思片刻,淡声说:“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翌日教育部就派了车来廖家,廖诣航换了一身西服出门时,星意便笑着说:“哟,不|穿长袍了?”廖诣航比了个噤声,压低声音说:“那还不是怕老爷子说我忘本。”星意做了个鬼脸:“切,爷爷才不会呢。不然怎么会送你去留洋?”廖诣航伸手揉揉妹子的脸颊,笑说:“那是老爷子疼你。你是没见过他对我厉害的样子。”他出了门,又特意走回几步说,“中午别等我了,估计一上午谈不完。”

汽车直入两江公署,刘添在一楼迎接,等进了办公室,廖诣航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笑着站起来迎接。

刘添亦算是政府要员了,可此时的表情近乎惶恐,小跑过去说:“督军什么时候来的?”回头望了望秘书,“也没人提早告知。”秘书一脸无奈,显然叶楷正来得匆忙,她也是不知情的。

叶楷正拍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等他介绍,又向廖诣航伸出手,简单地说:“鄙人叶楷正。廖先生,幸会。”

廖诣航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略微惊了惊,没想到一次简单的会面竟然连叶楷正都来了。他说到底是学者出身,并无逢迎权贵之心,倒也从容笑道:“督军之名,廖某在国外都是如雷贯耳的。”

“如今百废待兴,两江急盼着你这样的人才。”叶楷正开门见山,“修铁路、培养人才,廖先生学成归来,也都是责无旁贷。”

“怎么,督军不只是为了两江大学来聘我?”廖诣航有些愕然。

“廖先生只想教书?”叶楷正含笑问,“我以为,以你的志向,以廖家的家风,先生想做的必然更多。江林铁路已经在启动过程中,日本人非常想参与,也派人竞标。但这件事上,我已下定决心不让他们染指。听说先生在读书的时候已经有了在美国设计铁路的经验,如此正好,我已经请来了铁道部的汪盛,中午正好聊一聊。”

廖诣航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叶楷正甚至没有提起过北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大气的口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年纪上算起来,廖诣航甚至年长叶楷正一岁。可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远异于同龄人的自信,语调从容不迫,显然是上位者才会有的做派——所谓的笃定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确信自己掌控了对方抗拒不了的条件。

这些分析在廖诣航心中一闪而过,这个年轻的学者很快地做了决定,他用缓缓的语调说:“叶先生,我不求其他,只想你给我一句承诺,让我踏踏实实地做事。”

叶楷正微微笑了,其实这么一对兄妹在某些方面真的挺像,实在,又执拗。

他点了点头:“你做你擅长的事,别的,交给我。”

廖诣航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老爷子吃完了饭,坐在客厅等他。他将帽子和围巾摘下来给了黄妈,就听到老爷子问:“见到叶楷正了?”

“您老倒是笃定我能见着他似的。”廖诣航笑着说,“不过今天见着他,我还真吓了一跳。”

“那小子是个想做事的。”老爷子沉吟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廖诣航坐下喝了口茶:“谈了不少,我决定留在这裏,主要是研究江林铁路,来年也能在两江大学上课。”

老爷子点点头,到底还是问了句:“他逼你了吗?”

廖诣航愕然:“怎么会这么问?”

“年少掌权,又是在那样一个位置,我总是担心他还是会有些霸道。”老爷子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要勉强自己,廖家和他叶楷正总算还有些交情。想来他不会为难你。”

黄妈上来倒了茶,笑着插了句:“我瞧那位叶司令人很好,上次多亏了他,不然我哪知道小姐在外边不上课,跟着去游行了。”

老爷子是知道这件事的,倒没什么,廖诣航却吓了一跳:“姆妈你也认识叶楷正?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和他扯上关系了?”

老爷子就简单把叶楷正年幼时在下桥生活,以及前一阵发生的事说了。廖诣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家竟然还能和叶家有这样一段牵扯,更没想到最后老爷子竟然委婉说了叶楷正试探过想和小妹定亲,他脱口而出:“那不成!”

老爷子捻须笑道:“你也觉得不成?”

“他叶楷正的老子娶了七八个老婆,我家小妹可不能受这份罪。”廖诣航连连摇头说,“再说我廖家绝非趋炎附势之辈,清清白白的,何必卷入这种事。”

老爷子便点头赞许道:“所以这件事我没让你妹子知道。你也不必向她提起。过上一阵也就没影了。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廖诣航答应了一声:“小妹呢?我这一和您聊天,都忘了还给她带了糖炒栗子回来。”

“在复习功课呢。”老爷子提起最小的孙女便露出了一丝溺爱,“你去瞧瞧她,别叫她太紧张了。”

廖诣航便捧着那一纸包的栗子,摇头笑着说:“你看我这回来才两天呢,爷爷你也不问我吃了饭没有,最疼的还是小妹。”

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不晓得为什么,不算亮堂的灯光下,老人显得更加衰老了。他敲着烟斗,轻声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更疼你小妹。她……从来没见过一眼自己的爹妈。”

廖诣航的表情便有些肃然,轻声,却郑重地回答:“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