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国家技术攻关计划》的光环,大华实业兼并济南动力机厂再没有障碍。由于它已经是资不抵债的状态,苏城只需要同意承担债务,就可以将之收入囊中。石油部派了专员来负责此事,是位不认识的王姓副司长,大约是穆司长的副手。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矮,鼻子大,见到2000多名职工和数百名退休职工的名单,顿时觉得麻爪。工业大部里,副职多如牛毛,副司长不见得比济南动力机厂的厂长值钱,苏城也就平等处之,主动道:“济南动力机厂的职工欠薪,我建议由部里解决一部分,我们解决一部分,银行的贷款可以由我们来偿还,但利息太多了,希望部里能协调一下,将数额免去一部分。另外,退休职工要交还给部里,这个担子太重,我们担不起来。”退休人员进入社会保障体系是主流,王司长没什么意见,焦点还是集中在欠薪和利息上。谈了两天,最后定由部委承担30%的欠薪,银行利息免掉60%,算是打了个平手。最后的签字仪式定在济南动力机厂的厂区内,有本地的记者过来拍照,气氛比较随意。落笔交换合同协议后,王副司长摆着姿势让记者照了相,就揉着手腕笑道:“苏厂长家大业大,还是挺好说话的。”“王司长办事利落,我也不好纠缠不休。”苏城的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噼里啪啦”的响起了鞭炮声。两人奇怪的看看,都到窗口上看,只见外面竟是职工放的鞭炮,而且人数很不少,怕有千多人两千的规模,很多都是职工家属。王司长看了苏城一眼,表情怪异的道:“人很多嘛。”他心想:把人家的老厂收购了,再组织职工到厂区放鞭炮,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苏城却微微摇头,道:“我们一共5个人过来,没有准备庆祝。杨主任,你去问一下。”杨主任“嗯”了一声,跑了下去,一会儿回来,道:“是动力机厂的职工,自发放的鞭炮。”王司长多少有点好奇,听他这么说,穿上厚重的外套,就向下面走去。到了人群中,问了几个人,果然是自发的庆祝仪式。人家竟然是真把这个年轻厂长当回事!王司长这下惊讶起来,道:“我做了这么多年,弄过关停并转,也弄过股份制改造和整体出售,职工这么支持的,还是第一次见。”苏城笑笑,没说话。但是,他走进人群,立刻就被围了起来,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油里,四周全是啪啪啦的人声。“苏厂长,我们以后就是您的人了吧。”“苏厂长,开工吧。”喊“开工”的声音明显大多了。工人是依靠工作吃饭的,没有工作,吃饭也吃不香。即使官员们无数次的向他们保证,收购完成后就开工,机器不响,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又一串鞭炮响了起来,举鞭炮的人慢慢向车间移动。苏城看看王司长,后者点头笑道:“我的主要工作已经完成了,不用管我。”于是,一群人拥着他们,直接往机加工车间去了。这里,正是苏城与舒兰第一次来见到的车间。推开陈旧的车间大门,就见60多台机器前,过百名工人穿着洗的发白的工作服,整整齐齐的站在操作台处,像是工厂辉煌时期,接受领导检阅一样。看着这些已经工作奋斗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工人,苏城知道,他们并非在等待检阅。他们是在检阅自己,检阅自己的人生,检阅工厂的一生。后面来的工人,悄悄的站在车间一角,以免干扰到机器。短暂的沉默,苏城轻声道:“开机吧。”手持鞭炮的工人,将一面小红旗“唰”的挥了下来。变电间嗡嗡的响了起来。工人俯身打开了机器,一台,两台,三台……所有的机器都启动了起来,发出欢快的鸣叫。一块小小的工件被安上车床,老师傅仔细对刀后,将它慢慢靠近车刀。“呲”的一声,刮掉的铁屑疯狂卷曲,老师傅眼前蒙上了白白的雾气。一根拳头大的联接件,被快捷无伦的削了出来。“老二,到你了。”老师傅将工件卸下来。他的徒弟少说有30岁了,小心翼翼的捧着工件,将之交给操作钻孔车床的工人。几分钟后。工件再次交给下一位师傅。刘秋站在后面,小声道:“这些机器,都是师傅们一代代用过来的,有感情了。90升柴油机,就是用这些机器生产的,以后还会生产出190升柴油机的。”苏城看着传递中的工件,和那些落后的老机器,也说不出话来。就像每一个中国式老厂一样,50年代的苏联机器,60年代的东北机器,总会在工厂的一角悄然生存。说是用了一代人,实在谦虚,许多机器,师父开过了徒弟开,徒弟开过了徒孙还在开,几代人把一台机器琢磨的像是玻璃罐一样透明,连螺丝的垫片变化都了如指掌,硬是凭着技术,将机器的更新换代时间拖了又拖。中国是一个落后国家,要是像美国人,德国人一样用机器,别说工业化了,养活自己的钱都别想赚到。直到21世纪,中国成了世界工厂,它的工厂中的机器,仍然会有挂着60年代,80年代铭牌的机器在焕发第二春,第三春……在化工界,最长的棉纶,最多的涤纶都是用数十年前的机器生产的。当济南动力机厂购入机器的时候,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延长机器的寿命。“用珍贵的外汇,国家建设资金买来的机器,最少要用50年!”每一任购入机器的厂长,都会无数次说起这个话题。他们做到了。这不仅仅是某一个工人的个人行为,这是上万名工人,传承4代的共同精神。徐福友以为换上新机器,带走几百名高级工人就能重建一家大型重工业工厂,根本是扯淡。就算苏城没有阻止他,那新厂终究还是会倒闭的。工厂是一个协作的整体,并非是八级工和技术员独奏的舞台。辅助车间的工人也许没有多厉害的专业资质,但好的工人,往往会有自己的办法,提供更好更适合的刀具,将加工精度累死却不同的缸体,送到不同的师傅手中,让他们发挥自己的长处。很多东西,书上不会写,甚至同车间的工人也不知道,直到某位辅助车间的老师傅退休,车间主任才突然发现,良品率下降了5个点。望着一言不发,但合作无间的工人,苏城暗道:我多承担了几百万的债务,但我留下了这家工厂的魂。就算我不用4500万采购新机器,工厂仍然能生产出世界一流的柴油机。“等做好了,把它放到工厂荣誉室里。”苏城深深的望了一眼传递中的工件,走出了车间。王司长也陷入了深深的震撼,离开前,道:“将济南动力机厂整体出售,也许是我们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毫无疑问。”苏城和他重重握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