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宇满脸耐心地看了看我,也笑起来:“也是。不过你得替我想想,我们公司只派工作,不发工资,想多挣点钱就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要是每个兄弟出去砍了人回来都要受罚,谁还肯跟着我干?”
一想起洪大志脸上贴的那块纱布我就欲|火焚身,有抓几个人往死里掐的欲望。
“只要赚钱就不要规矩了?五哥在公司的时候从来不做小孩生意,现在那几个人不但跟小孩做生意,而且见人家有钱就反过来勒索客户,完全是财迷心窍,连一点最基本的道义都不讲,这些你能允许?”
“道义的表现方式不同,我们公司有自己的规矩,可能跟你的理解有些不同……既然他们跟我混饭吃,出了事,我自然要替他们背着,要不然以后谁还能铁了心地跟我混?”
方进宇还是老样子,不疾不缓,不轻不重,“我们各自退一步好不好?我保证以后没人碰太国院的学生,你也别太咄咄逼人。”
“以后没人碰?你的意思就是这次白碰了?”
我的手在背后紧抓沙发。
忍耐!忍耐!
方进宇交叉双手放在桌上,好脾气地微笑:“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找出那个人,砍他一刀,替受伤的学生报仇,还是想保证学生今后的安全?”
我从齿间冷冷挤出两个字:“都要。”
方进宇摊手:“做人不能太贪心,我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要真的不肯干休,那就去报警吧,把他们抓走,让他们蹲大狱,你满意了吧?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从牢里出来之后不找学生报仇……”
他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容。
此时他已经完全露出了无赖相,真不敢相信这是原来那个既豪爽又讲义气的方进宇,三年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那几个人你包庇定了,是吗?”
我最后一次问。
“不是包庇,而是实在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私人交情而牺牲自己的兄弟吧?阿七,你讲一点道理好不好?”
方进宇很大义凛然。
我定定地望着他,觉得有种悲哀的情愫油然而生。
为了保护学生而抓狂,这是我从前不能想象的。
原先我就说过洪大志长得不丑,甚至算得上英挺,可是从此以后却要一辈子生活在“刀疤脸”的惊恐和非议之中,就像我从来不敢剪短头发或像其它女孩子那样慵慵披散,只能永远深藏那道被人惊畏和轻贱的记号。
洪大志应该也是体悟到了这一点,才会有那种颓丧绝望的眼神,就像我被剃头缝针之后那样,假装坚信头发会长出来。
方进宇还在说话:“我的让步已经很大了,一是给你面子,二也是为了整顿五哥丢下的这个摊子……你可以打听打听,当然你不必打听也很清楚,五哥原来的作风怎么样?
“虽然他不动女人小孩,但下手比现在狠多了吧?打肿不如挖肉,搞伤不如搞残,什么时候有过道歉一说?老实说,公司这些越界行为,本来我也不赞成,但是没办法,最近为了减少警察注意推掉了不少业务,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兄弟们出去打点野食,我也不好管得太严……”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我站起身,把烟头往地板上一丢,“今天这事儿不算完,既然你对手下这么讲义气,那就等着替他们报销医药费吧,我也不想费工夫去查人名,凡是长江公司的人,我一个一个轮着砍,砍完一轮算完!还是三年前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陈七报仇,从早到晚!”
听我这么一说,方进宇反倒急了:“陈七,你不能这样耍无赖啊!”
“这个是我向你现学现卖的,无赖则无敌!”
我把鞋子穿上,赤|裸的双脚在鞋中很滞涩,不太好穿,我一边弯腰提鞋一边说:“你可以现在就不让我走出公司大门,不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你搞不死我,总会有我搞死你的时候!”
交代完死磕宣言,我转身开门,身后传来椅子滑动的尖利声音,然后是急促而的愤重的脚步。
我走到门外,窗玻璃上雨水一片淋漓,正想走下楼梯,一只肌筋纠结的手臂拦在我面前,方进宇无奈的声音传来:“阿七,已经三年了,你的脑膜炎后遗症怎么一点都没有好转呢?”
我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方进宇不耐烦地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行了,别这么瞪着我,我知道你这丫头软硬不吃,打你一顿也没用……这件事你到底想要怎么处理,说吧,我考虑考虑还不行吗?不过你要搞清楚,我不是怕你对公司怎么样,是怕你迟早被人打死!”
我彷佛被坚冰冻结般的脸这才融化了,硬坚持着装严肃:“第一,严惩本案的凶手;第二,不再找太国院任何一个人的麻烦。”
方进宇一点头:“好,三天之后你等我消息,这三天之内公司要是有人被偷袭,我都算到你头上!”
“方经理,为什么改主意了?”
我偷偷在心裏乐,脸上还繃着。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无赖则无敌!”
方进宇没好气地训我,“你就是个无赖!纯种的!”
淋了一下午雨,我有点感冒,第二天上班时老是流鼻涕,我拆了一整包衞生纸擤鼻涕,废纸篓里一下子就堆积如山,我烦了,扯了两块纸巾搓成条状,把两只鼻孔塞得严严实实,改用嘴巴呼吸。
果然见效,鼻涕不流了,就是说话时老带着嗡嗡的重鼻音,而且没法抽烟。
按照我的经历,感冒一般分为三种形式,我现在是最初程度的王菲型,鼻音黏重,拖音空灵优美,早上起床时我试着唱了一下“闷”效果惊人,鼻音之强烈是以往绝不能比拟的。
第二种程度是张学友型,鼻音已经达到了三腔共鸣的境界,听起来深沉宽厚,患此类感冒者一般惜字如金,遇事仅仅微笑颔首,因为一开口说话就像在忍泪哽咽,犹如亲人刚遭遇不幸。
最高程度则是刘文正型,鼻音如牛哞,如果你有幸得此感冒,听我的,赶紧直奔上海世博现场歌颂去吧。
我强忍病痛整理本月工作报表,作为跟朴承胤谈升官发财的资本,校警小高突然贼忒兮兮地在对讲机里小声喊:“主任,五号楼小餐厅有情况。”
我脑壳昏沉沉的,不想动弹,挣扎了一分多锺,还是毅然站起来了,现在校警们遇到小事都会自己处理的,如果不是问题比较棘手,他不会贸然喊我。
拉开办公室的门,迎面吹来一股雨后的凉风,沁人心脾,我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的,禁不住仰天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只见两坨纸卷从我的鼻腔里激射而出,逆风飞行数尺,优美而缓慢地跌落在地……
穿白制服的监控工作人员端着垃圾篓站在隔壁门外,看来是出门准备倒垃圾,近距离目击如此震撼情景,张着嘴愣愣地瞻仰我。
我弯腰捏起两团纸卷,放进他的垃圾篓里,笑笑:“麻烦你了。”
他惊恐万状地连连点头,我吸了吸鼻涕关上门,转身走了。
暴雨和阵风昨夜就停了,现在仍是阴天,天空只有几点零星小雨洒落,气温十分凉爽,本来应该是很舒适怡人的,但感冒时格外畏冷,我走进五号楼小餐厅时,两只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
小高背后躲着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对面站的赫然是那个曾踹过他一脚的秦亮。
真烦,洪大志被砍才没多久,秦亮又来给我惹麻烦!
眼镜女孩的表情比我还烦,敢怒不敢言,秦亮的眼眸寒亮如野兽,一脸压倒性的戾气。
这个男孩长得不算抢眼,个头大概一米七左右,跟我差不多高,衣饰打扮也很随便,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邋遢,但那一转眼间闪动的寒光十分骇人,不是手上沾过血的人,不会有那样残暴而沉默的眼神。
在每个狂躁的孩子身上,我都能看到自己幼年的影子,如果我当年温婉妩媚些,也不至于情场学业双双失意,妈的,再牛B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娘的悲伤啊。
“干嘛呢?在玩老鹰捉小鸡?”
我笑着走过去,企图用怀柔政策打圆场。
秦亮向我瞥过来,低声问:“你就是警衞部新来的主任?”
他说话时瞳孔不经意地猛然收缩,像是对我很警惕。
很久以前,我在图书馆附近曾经听到过这种暗哑苍沉的声线,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我还记得他呼唤这个女孩的名字——徐婉清,短促的三个字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有怜惜、自恼、痴迷,不是纯挚的爱恋是什么?
很显然,名叫徐婉清的眼镜女孩对他没什么感觉。
“我姓陈,叫我陈七就行了。”
我友好地伸出手,笑容堆得脸上皱纹超重。
秦亮没理我,往旁边跨了两步绕过我伸长的手臂,仍然想去扯徐婉清,小高急忙护着小姑娘往旁边退,徐婉清踉跄几步,她有机会可以跑开,却咬着嘴唇待在原地。
我架开秦亮的手:“别这样,全餐厅的人都看着呢,你这是在毁她的清白。”
秦亮缩回了手,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徐婉清,说话声音不亮,但却很有力道:“小婉,能不能别老是躲着我?”
“谁允许你叫我小婉?”
徐婉清的声音冷若冰霜,“你搞清楚,我不是躲你,是讨厌见到你!”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柔和善而不失俏皮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倒是锋芒毕露,我假装挠挠前额,低头悄悄一笑。
秦亮的眉毛纠成一团,压抑着话里的不服气:“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那个姓洪的瘪三哪点比我强?”
“哪点都比你强!比你高!比你帅!比你干净!比你懂得尊重女生!”
也许是知道一味躲避解决不了事,徐婉清的态度愈发清冷僧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