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的眼神迅速被怒火点燃了,眸子赤红,回身一掌掴飞了旁边桌上的酒杯,杯子落地碎裂时,他咬牙切齿地逼近我,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极力抑住怒火压低声音问我:“阿七,我对你的心是怎样,你应该清楚!是!我是做错了事!但你就不肯原谅我这一次吗?
“过去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事,为你流过那么多血,你受了伤,我比你还痛,你出了事,我不顾一切都要赶过去保护你,你一点也不在乎?”
小八眼中满是痛苦与惧怕,有个瞬间,我几乎心软,但眼前的这幅场景实在与那天太过类似:带小弟,抢女人,砸酒店!
我相信,当天在婚礼现场面对着猫猫时,他也是这样一脸逼真的痛苦与惧怕表情,我知道,全天下男人都向往“东杏西柳一园栽”但要我效仿娥皇女英那对傻B?笑话!
这年头,只有真话才骗得住人,我宁可孤独至死,也不要这样虚伪的真情流露!
多希望我从来不曾爱过你,这样我们还可以称兄道弟,做一对铁哥们,互相给对方拉皮条,从不嫉妒……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只是要你和我一样痛……
我抬起脸仰望着天花板,默不作声,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小八的呼吸逐渐粗重,陡然恨恨一掌击在柜台上,巨大的声响让我怀疑他的骨头会因此折断。
大厅里的几桌顾客发现眼前形势紧张,有人想悄悄地结帐离开,小八一眼扫见,抬脚踹翻一张茶几,玻璃面板连同杯具一同哗啦倾倒在他们面前,吓得那几人一哆嗦,齐齐停步。
“回去坐好!”
小八斜睨着他们恐吓,语态极尽嚣张之能事,满脸飞扬跋扈的专横,然后扬起下巴,冲一个手下高声喝令:“去把窗帘都拉上,守住大门!谁敢从这裏走出去或者报警,不管有几条腿统统打断!”
我站在柜台前,强按内心的波动,指尖轻敲着桌面,目睹小八对着酒店的东西迁怒泄愤。
胖警衞口中喊着:“我们经理是屌哥的朋友,你们小心点……”
想要上前阻止,被当面一棒子掀倒,而且正是心狠手辣的小八下的手,打完后还吐口唾沫:“操!你那个屌哥,前两天才被我赏过几巴掌!”
四五个服务生吓得面色煞白,抱着头缩在柜台后面,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眼圈都红了。
八个臭流氓挥舞棍棒忙得兔起凫举,兴致盎然,很快酒店一楼的各种设施就被砸得东零西落,一片狼藉,倘若这是一部电影,场景配乐应该是:“风烟滚滚唱英雄,一道电光裂长空,裂长空,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直到电梯间里叮地一响,有个下楼的女人嫋嫋走了出来,见到这番场面,立刻愣在当场,正站在附近的那个兄弟生恐小八见责,立即冲她挥了挥棍子:“臭婊子!看什么看?赶快滚回去!”
小八猛一回头,整个身躯骤然僵住,像看见了美杜莎一样,当场石化,他的奇异反应使我立即警觉起来,这时候脑筋反应极快,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制止了那个面目狰狞出言不逊的臭小子:“小伙子,嘴巴干净点,这一位是……是我朋友!”
那小子冲我翻了翻白眼:“你他妈算老几?都滚回去,不然老子两个娘们一块揍!”
我生平最恨小流氓向我翻白眼,每每见到,都难免将其打到翻白眼,何况这番抢白听来实在可恶,我不禁怒火中烧,迅速扬起左手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脆生生一响,他的头被我大力一掌抽得偏了过去。
“你个小兔崽子,想揍谁?”
我阴阴冷笑,“打一巴掌还能闻得见奶味呢!你成年了没有?什么时候入会的?跟着小八后头混几天就了不起了?打女人显本事?”
被抽的小子一愣之后就勃然大怒,根本没听清楚我的话,晃着棒子就想上来还手,小八咬着牙欺近,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摔在他脸上,然后像是突然间得知自己死了妈一样火速而坚决地掉头便走。
那个臭小子被连续两掌打得七荤八素,哎呦一声扔掉棍棒捂着脸痛呼时,小八已经默不作声跨过了满是玻璃渣的破窗,匆匆离开酒店走向他的车,引擎盖上的冰淇淋已经在太阳下化成了灰黑色的巧克力奶油,粘稠地缓缓流动着。
从我这个角度看来,他离开的身形如此仓促,如此轻捷,如丧考妣,那一路小跑简直比百米健将更有活力。
几个小流氓们不知所措地慌乱了片刻,然后一齐反应过来,虽然莫名其妙,但只得纷纷跟着老大离开。
我慢慢回过身,仪态高雅的中年女人仍呆呆地站在电梯门外,脸色苍白,望着一哄而散的流氓们,眼神中充满了痛切的厌恶和恐惧。
刚才,一定是她这副由衷的憎恶表情深深刺伤了小八的心,才会让他突然之间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她该就是罗侯的妈妈,同时,也可能是小八的亲生母亲。
可以想见小八得知母亲来到这个城市时的激动,彷佛整个世界突然因此变得美好,他远远地来了,想在暗处默默地表达依恋,却不幸让她见到了自己最残暴粗野的一面,如同一头野兽。
世界有多美好,世界就有多残酷。
“你好……”
我忍着腿痛,友好地向那个中年女子伸出右手,“我是陈七。”
果然,她只稍稍打量了我一下,就礼貌地伸出手来与我浅浅一握:“幸会!陈小姐,罗侯早就提醒过我,你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女子,想不到真是……”
她的话说到这裏,略略一顿,意味深长地以一个微笑带过,“我等了你很久,正准备出去打电话……我没见过这么差的手机讯号……”
我正想说话,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突然轻快地响起来,瞧瞧,这就是高质量的手机!这就是高人品的机主!
我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起来,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警衞处小高,于是接起来,“什么事?”
“主任!主任!你现在在哪里?赶快回来!”
小高紧张得结结巴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囫囵,“秦亮他妈……他妈……上弔了!就在……就在我们学校招待所二楼,太惨了……刚刚被拉到校医院急救了……”
我的脑子蓦然发蒙,摇晃一下,扶住了墙才堪堪站稳,不致当场瘫倒。
小高还在那端唠唠叨叨地向我叙说着,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亲眼看见的,妈呀,太吓人了,肯定没救了……”
挂掉电话,我努力向罗侯的妈妈挤出一个微笑:“对不起,学校突然发生点事情,我必须马上过去……”
我的脑子还是有点晕,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古传来,空洞虚渺,还带着悲凉的回响。
“我们长话短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像罗侯那样的男孩子,优秀又……美好,实在不应该被任何肮脏的事物玷污,以后我会离他远远的,之前种种,请您原谅……”
她震惊地紧盯着我,好像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只是一脸骇容:“陈小姐!你的手……”
我一头雾水地望向自己扶着墙的左手,这才发现手上鲜血淋漓,几乎在人家酒店的白墙上按出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我打人耳光时,一般用力气稍弱些的左手,却忘了掌中的刀伤还没好,纱布又被自己拆了,刚才用力过猛,或者那小子脸皮的韧度太高,我手上伤口被震得绽裂开来,细细的几缕鲜血汇成一股,正沿着手腕的边缘迟疑流下。
可以想见我此刻之形容猥琐,左腿有狰狞的伤口,血从膝头一直淌进了鞋子,丝|袜烂得像条肉色的抹布,此情此景,如果说是我刚被人轮|奸回来,没人会怀疑。
罗侯的妈妈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坦率,这裏发生的一切也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反而踌躇起来,无措地拧着手袋:“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
纠结了两句,母性的护犊本能终于占了上风,她毅然收回之前犹豫的话,改口道:“谢谢你,陈小姐,谢谢你如此善解人意。”
“不用客气。”
我仓皇答着,眼神闪躲着她,“我先走了。”
与小八一样,在她异样的注视下,我仓促而狼狈地飞快逃走。
她的妆容素雅清丽,浅绿色连衣裙和金色披肩将腰身勾勒得仪态万方,手中拎的LV手提袋我似乎在杂志上看见过,气质脱俗像个仙女,虽然论年纪已是大学生的母亲,看起来却比我还要容光焕发……
你们都那么高贵,而我这么猥琐,这样一头浑身血淋淋的生物应该只属于深夜的暗巷,凭什么去污染别人的眼睛?
怆然走在夜暮降临的街头,夜风如刀掠起了我腮边的头发,凉意飒然,已然到了夏末,正值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