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骋的额头抵上门板,努力让自己冷静,他气,也为宁玺抱不平,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行骋咬得嘴皮都要破了,感觉下一秒,满口腔都会充斥上一股血腥味。
宁玺看了行骋一会儿,把门关了,他连忙扑到门上,敲了几下,那边传来宁玺一句轻轻的问句:“还有事吗?”
行骋隔着门,小声说:“哥。”
宁玺在裏面答:“嗯。”
行骋笑了一下,也不管宁玺看不看得到了,把脸贴上门板,说:“绳子联系。”
门里的宁玺迟疑了一下,沉着声答:“好。”
第二天一大早,宁玺早上提前了十分钟出门,他怕遇上行骋,干脆就骑车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宁玺一坐到座位上,就看到抽屉里放了瓶纯牛奶,还有一盒药,是昨晚没送到他手上的药。
隔壁班的应与臣跟着宁玺班上的同学一起进了教室,打过招呼,绕过摆满教辅资料的课桌,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我哥今天送我送得早,我看你弟在校门口面馆借了个碗,跑楼道里蹲着等开水……”
应与臣把手里的语文资料还给宁玺,想起行骋看自己的眼神,嘻嘻哈哈地调侃:“我在想,他是不是要泼我?”
宁玺一激灵,伸手去摸抽屉里的牛奶。
热的。
应与臣见宁玺没搭腔,敲了敲桌子:“甭发呆了,困就休息会儿呗!”
“是泼我的。”宁玺收了桌上的资料,面无表情地答。
应与臣一愣:“啊?”
“泼我的。”宁玺又重复了一遍。
高新区街球场。
这天是周末,天已经黑完了,这一片片区正是全市街球最集中的比赛场地,也有不少公司企业部门,来这边包场进行篮球比赛。
行骋这周末没有接到公司比赛的活,干脆到朋友的街球队里帮着打区里的比赛。
这几年街球球队异军突起,各个球队都争得不相上下,有些球队技术不过硬的,就花钱请外援。
街球队基本都是散落在民间的篮球爱好者组成的,但也有不少不爱凑堆的独行侠,同时单挑也是街球文化之中一个很重要的点。
行骋一个高中生,一般都在家附近晃悠,一打街球就特别独,专门玩一对一单挑。
他高中学校划分的是青羊区,紧挨着就是武侯区,两个区他都常年在裏面奋战,现在要接外面的私活,还真不能在这两个区里晃荡,况且他还算是比较大神级的球员了。
街球场上铁丝网围成的墙特别高,墙上挂着几盏大射灯,勉强能将场内照得不那么黑暗,没有统一的队服,甚至随时可能内讧,场上五打五,十个人就这么对战起来。
行骋是作为替补上场的,一节比赛五十块钱,负责防守就行,协防补位,追着对方主力球员跑,有能力也能自己投篮,进一个两分球得十块钱,三分球二十块钱。
俗称打黑球。
这时,对方球队的主力休息够了也换上来了,行骋接了球,没按照一般的路子来,直接带球突破,篮下卡位,绕过好几个一拥而上的球员,背身单打,后面顶着拼死防着他的对手,要把球送入篮网。
行骋运球的技术极好,出了名的花样百出,总之就是为了一个字,帅,怎么花哨怎么来,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也只得为了拿钱,看见网就往里投。
防他的人是个中锋,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起码一米九去了,又壮实,快三十岁的样子,长臂一伸,遮得行骋半边天都看不清楚!
行骋的左手把球从头顶抛向背后,假装投篮,传给队友,使了一招街球技术“日食”,又迅速接过队友回传的球……
行骋用劲全身力气顶着这个中锋,强跳而起,硬生生把篮球扣入了网内!
六十块钱。
行骋舒了口气,刚抬手抹了把汗,半边侧脸都被场内的光线照着,在水泥地球场上描绘出一圈潇洒的影子。
他低下身子去系鞋带,刚刚把一只系完,另一只鞋的鞋带散落着,被人踩了一脚。
行骋忍了怒气,硬是没抬头。
他一个人在球场,单枪匹马,况且市里的黑球场不多,还得指着这赚钱,他咬咬牙,伸手把那一抹鞋底灰给抹了。
行骋慢吞吞地站起来,朝场外看了一眼,那边还在凑一堆商量战术,他薅了一把衣领,手膀子肌肉都打得发麻,用力过猛了。
街球斗牛跟正规比赛不一样,野路子太多,况且这群打街球的一个比一个独,动不动就一打九,商量再多也没用!
场边还有不少来看比赛的人,女生也多,都拿着手机把手电打开,举着在黑暗里晃,跟演唱会似的。
站在场中间充当裁判的人也亮了灯,拿着手机喊:“继续继续!”
他正发呆,旁边来了个人突然撞了他一下:“行骋?”
行骋一看,惊了:“应与臣?”
应与臣看行骋这样,立刻懂了,有点担心,语调还是吊儿郎当的:“你是这队的?”
行骋脸不红心不跳,睁眼说瞎话:“对啊。”
应与臣冷笑了一下,伸手推了他一把:“跟我这儿逗咳嗽呢?”
行骋继续编:“没骗你,我打了好几年……”
看他这态度,应与臣严肃起来了,伸手把他搂了一下:“你缺钱?”
行骋看瞒不过了,估计应与臣也是在这片混的,老实了:“赚零花钱。”
应与臣笑了,怕他哥太闲不让他出来混街球场,还专门挑了个远一点的,结果谁想到在这裏还能碰到行骋这小子?还来打黑球赚钱,还是他的敌对方,宁玺知道了怕不是要把他的皮给扒了。
应与臣之前都在下面玩手机,偶尔瞟了场上几眼,也注意到了行骋的球技,但因为太黑没看清楚。
他看着比赛继续,主动跑到行骋旁边把队友挤对走,侧过身子帮行骋漏了一个球,跟行骋讲话:“打得不错啊?”
行骋这会儿正在胯|下运球,满脑子都是投个三分能拿二十块钱,哪里还有精力理他,随口应了句:“还行。”
他持球一晃,直接把应与臣给晃倒了。
应与臣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怎么,一屁股坐地上,对着队友喊:“包夹那小子!”
但就是应与臣这么漏了一下,行骋踩上三分线往后猛退一步,投篮,轻轻松松将球射入篮网之中!
行骋一落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前一边倒退一边朝自己眨眼睛的应与臣,笑了,用口型说了句“谢了”。
这演技,厉害。
“老奥斯卡了!”应与臣笑得肩膀直抖。
接下来几乎变成了行骋的个人表演,他们这一队也赢了不少分,主力全下场了,就剩行骋和一拨替补在上面消耗垃圾时间。
比赛结束,这一场下来,行骋赚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块钱,当场结算。
他跟着球队的人去了场外的车边上,偷摸着把钱结了,一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叠好揣兜里,手上还握着一个被汗水濡湿的护腕。
行骋进场来拿过他放在场边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就要喝,应与臣看他是已经喝过的水,伸手就给夺过来:“甭喝了!”
行骋愣了:“怎么了?”
“你第一回来这种黑场子吧,开过的水还敢再喝,谁给你放个药你都不知道……”应与臣推他,还挺友好,问了句,“赚了多少?”
行骋一比手势:“一百五十元。”
应与臣这下彻底佩服了,因为自己算是娇生惯养大的富二代,从小有爹有哥宠着,钱从来不缺花的,眼前这小男生,就比自己小两岁,都开始接这种活赚钱了。
还有宁玺也是,马上满二十岁,也还是个高中在读的大男孩啊,不知道为什么话那么少,性子冷淡成那样,早熟老成的,跟自己亲哥有得一拼。
行骋看应与臣若有所思的样子,凶起来:“我哥要是知道了,我在队里专挑你罚球。”
应与臣一缩脖子,连忙“哎”了好几声,瞪眼骂:“有没有良心啊,我刚才还帮你……”
行骋立刻站直了:“谢谢应与臣学长。”
应与臣真的被这种有脾气又能服软的小屁孩折磨得无语了,他在家里一直是最小的,一面对这种比自己小一点的就散发出蓬勃的爱心。
他摆摆手:“得了得了,以后叫应学长……”
行骋比应与臣高,一点头,那压迫感强的,应与臣觉得还是在宁玺身边待着舒服,还想说几句什么,突然手机响了,看了一眼连忙揣进包里:“我哥来找我了,我先撤!”
他一边拿纸巾擦脸,一边跟行骋讲话:“你等一下,我去我哥那儿拿水给你!”
应与臣算是个性格特别直的男生,对谁好就是铁了心的。他转学到成都来,就跟宁玺玩得好,这宁玺的弟弟,自然也要照顾着。
行骋取了外套披在身上,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球场外面停了一辆平治大G越野车,行骋看着虽然没他家悍马那么大一只,但还是挺霸道,有点好奇应与臣他哥长什么样。
应与臣跑到后备厢拿了瓶矿泉水,去捂行骋的眼睛:“等一下别看我哥,他正在气头上,他生气的表情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
行骋这下更好奇了,但出于礼貌还是乖乖站在后面,没跑到前面去,应与臣拦着,也没去打招呼。
应与臣一根筋,倒没觉得有什么,就是怕他哥看到行骋,回头又对他一阵面无表情地叨叨“你看人家多高,你怎么长的?”。
应与臣作为一个北方男孩,亲哥哥一发火快冲到一米九,自己快十九岁了才一米七八的样子,天天喝牛奶都要喝吐了。
应与臣正愁着,他哥开车门下来了,扫了行骋一眼,把手里的烟掐了。
应与臣紧张得要死,郑重地介绍:“哥,这……这是我学弟,校队的,叫行骋。”
应与将垂眼,伸出手来,淡淡地道:“你好,有劳关照。”
行骋一愣,握回去:“您好,我叫行骋。”
应与臣他哥跟应与臣自己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又高又壮,站那儿就是个铁血硬汉,除了表情冷冰冰的,哪儿都挑不出毛病。
应与臣把水给行骋之后,特别认真地劝了一句:“以后别来了啊,行骋,这儿太危险了。”
行骋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没答应也没吭声,一拳头轻轻击在应与臣肩上,算是以男人的方式道谢,两个人拥抱了一下,这算化干戈为玉帛了?
应与臣小声说:“我们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儿啊?”
行骋不想麻烦,给拒绝了:“没事,我自己回去。”
最后应与臣走的时候,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讲:“千万别来了,你这次出这么大风头,下次估计得被人压着球打。”
行骋站在马路边,目送着他们走了,拧开手里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那一晚,行骋觉得,等他再长大一些,也要开着自己的车,到球场去接宁玺,在后备厢放一大箱子的可口可乐、百事可乐、雪碧果汁什么的,还要在车上放冰箱,在家里放冰箱,放好几个,绝对不怕有人来搬走……
再也不让他哥受苦了。
行骋是坐公交车回去的,在车上晃荡晃荡着就睡着了,闭上眼之前,看着公交车行驶在城市的道路中央,路边的灯亮得刺眼,昏昏沉沉的……
行骋一觉醒来过了站,又累,舍不得拿钱打车,干脆骑着自行车,往回走了。
夜风过耳,他又想起宁玺。
小时候,行骋经常坐他爸的车出去玩,车就停在单元楼门口,一上车,车窗一摇下来就能看到小宁玺趴在窗边看他,眼里是羡慕和向往,但是当时的小行骋不懂。
他以为小宁玺也想一起玩呢,还招手喊他:“哥,要不要一起出去!”
小宁玺摇摇头,把窗帘拉上了。
后来,行骋再大一些,差不多到了上四五年级的年纪,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还是山地的,特别炫,很酷,行骋爱得死去活来,就差在扶手上安个跑马灯了。
院里的小孩都上不去,每天就眼巴巴地围在院里,看小行骋骑着他的山地自行车,把车屁股对着宁玺的窗口,大喊:“哥,要不要一起出去!”
回应他的,还是小宁玺拉窗帘的声音。
再大一点,小行骋终于如愿以偿,让小宁玺坐上了自己的后座。
那一年,他觉得,后座上载着宁玺,就像载着自己的月亮。
一坐就是好几年,直到再大了几岁,两个高个子的男孩子坐不下了,行骋开始瞄他爸的车,开始狂喝牛奶,开始健身,跑步打球,催促着自己快点长大。
可是,等两个人都渐渐明白事理之后,行骋悲哀地发现,自己奔跑的速度跟不上宁玺成长的脚步。
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天一个样,更别说宁玺比他大了整整三岁。
宁玺觉得行骋根本都不懂。
行骋骑着车到小区的时候,进了院子里,发现宁玺的窗口还亮着灯,估计还在挑灯夜战。
行骋进了单元楼,右拐,站在黑暗里,敲了敲门,裏面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脚步声,行骋能感觉到宁玺在门口站定了,估计在看猫眼。
行骋兜里揣着钱,掌心的汗水把纸币都汗湿了。
都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复习,听说念高三高四的人,这才开始还要备战一年,这个时候都压力特别大,晚上要吃夜宵的。
宁玺没有妈妈做夜宵,没有补汤喝,那不得肚子饿吗?
他没脸去拿家里的钱照顾宁玺,所以去打球赚点,算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楼道里的灯还是没修好,行骋背靠在宁玺家的门上,竟然在黑暗里感受到了一丝安慰,像在秘密里藏着,永远不怕有人偷窥。
行骋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宁玺也背对着门,沉默,低着头去擦被笔弄脏的手背。
擦得手背的皮肤红了一片,灼得有些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两个人背对背,明明只是隔一道门……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界。
行骋没忍住,又轻轻地敲了敲门:“哥,睡了吗?”
宁玺咬着牙,没开门,转过面靠在门上,行骋又站了好一会儿。
可能他哥看到是他之后,就进去睡了,门口的动静,是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