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很快。
当行骋渐渐脱去厚羽绒服,再换掉薄夹克,慢慢地,穿上一件长袖衞衣,又换了短袖,他偶尔拿起红笔在日历上画一个圆圈,才反应过来,已经四月了。
市里才栽种下的黄花风铃木开了满街。
学习进入倒计时冲刺阶段,行骋每周跑医院的次数没那么勤了,平时周一周五周日去三次,还没进房间,就看到病床上的女人闭着眼在输液,脸挨着枕头,那下面压了一张宁玺的照片。
那照片还是她托行骋要的,行骋没有拒绝。
行骋总是轻轻推开门进去,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头柜,去检查过输液的管子,再叫医生过来问问情况,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病房里后来住了别的病人,都以为行骋是她儿子。
偶尔有人夸赞,行骋垂着眼帮宁玺妈妈调试靠背的高度,明显感觉女人的肩膀一颤,行骋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说麻烦多帮着看一下。
宁玺那边的大姨也不是傻的,看行骋跑得这么勤,问过好几次,旁敲侧击:“小伙,你到底是宁玺的同学还是铁哥们啊?”
行骋不吭声,宁玺妈妈在床上气若游丝,答:“是宁玺的弟弟。”
大姨哑了,也不吭声,古怪的眼神流连在这两人之间,啃了几口行骋送来的果子,扶着腰出去晒太阳了。
行骋偶尔带宁玺妈妈出去晒太阳,宁玺还会打视频电话过来。
行骋等他们母子相顾无言沉默之后,把摄像头对准自己,走到一边说:“哥,阿姨越来越嗜睡了。”
“呃……”
宁玺在那边没说话,一句谢谢都没说。
他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轻。
后来的几周,行骋接连参加了好几个篮球选拔赛,国内最有名的篮球联赛还来选他们队的苗子,一眼就看中了行骋,但由于行骋爸爸不允许儿子走职业,才给推拒了。
家里说了,考不上本科就乖乖待这裏读专科都行,不可能走体育,吃年轻饭,太消耗身体。
至于北京,能考上就去,听天由命,自己成绩,自己得把握好。
行骋天天翻着宁玺留给他的笔记本,成绩有长进,字也越写越好,渐渐有了些许笔锋,考试也知道一撇一捺,不再跟着任眉胡乱画一通,全篇满江红。
他们校队有几个男生坚持不下去,让家长接回家了,这么一算下来没剩几个人,越逼近考试,其实反而越来越冷静,胜负局已定得差不多,不挣扎了。
行骋训练的动作不当,弄伤了肘部,还好体检已经过了,问题也不大,强忍着痛还能继续打。
行骋从小跌打损伤惯了,就没把这伤放在眼里,平时都带个护肘,必须要练的姿势和定点一个都不能少。
除去受伤的事,行骋最近的心情好得很,场边没有女生坐着都要扔个三分耍个帅,队友一边吹口哨一边吼:“骋哥,最近走位风骚啊!”
被喊到的人才管不着那么多,脸上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被教练拿毛巾抽着边跑边吼回去:“怎么着!哥高兴!”
“骚断腿啊,行骋!”打中锋的男生接了控衞抛来的传球,用掌心压紧了,对准行骋的方向,一记快攻抛传!
“接球!”
行骋平地跃起,球衣被风撩起来露出一截腹肌,从空中接了那颗冲击力极大的球,双臂用力托举,再回勾着那球,瞄准了篮筐猛地砸扣进网!
空接灌篮!
“哇!”
“厉害啊骋哥!吊打NBA!”
板凳席又爆发出欢呼声,毛巾矿泉水瓶扔了一地。
行骋看着那几个高二的小学弟满脸兴奋样,不免有些得意,拿着湿巾擦擦脸上的汗,掩不住嘴角勾起的笑。
孩子懂什么!
五月。
体考就在后天,而这天下午是最后一天训练,行骋和任眉自告奋勇地留下来。
在要告别的时候,行骋忽然发现这个训练场并不大,四周封闭着,快压得他喘不过气。
很难想象,他在这么一方小场子里,挨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曾汗流浃背,也曾血肉模糊。
行骋看着场地边零散在地上的废旧腕带,打坏了蜕皮的篮球,散架的打气筒,饮水机边扔着的几张衞生纸。
他和任眉一起,拖了外面的蓝色大垃圾桶进来,装得满满的,把扫帚靠好在门边,簸箕也放得整整齐齐。
整片训练场,连同校园里的操场,小区里的篮球场,构成了行骋的一整个,放肆奔跑的十八年。
行骋站在训练场的座位上,甚至和任眉一起朝高高的篮球架敬了个礼,再并肩一起出了训练场,掏钥匙锁了铁门,再把钥匙还给保衞处的叔叔。
告别的不仅仅是篮球场,还有他的汗水、勇敢与“莽撞”。
体考的前一天晚上,宁玺推了好几个事情,没跟室友一起去图书馆找资料,把手机摸出来。
电话拨通了,行骋那边过电的声音还是嘈杂,宁玺听得很费劲,两个人便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一遍遍地重复,惹得宁玺笑了:“我说清楚了吗?”
行骋那边喝着水在说:“你让我早点睡觉。”
“明天就考试了,还这么浪。”他听行骋还在外面,忍不住数落了一句。
那会儿的宁玺,还不知道行骋的手机是老年机,非得跑到大街上才有信号。
行骋穿着没脱的球衣,晚上八九点,一步步地走在学校附近的那几条小街,跟宁玺讲他的篮球战绩,讲这段时间参加的比赛,哪个区哪个校的人特别孙子,哪些打街球的一见着他就腿软……
宁玺爱听行骋讲事情,十句有八句不着调,但就是好玩,总会有有趣的点,吸引着宁玺去听。
行骋站在街角,看着五月的风拂过那些刚刚放学,蹬着自行车拼命往家里赶的学弟学妹,抬手碰了碰树梢枝头,落了半手的明黄。
“宁玺。”
行骋拿着电话,嗓音压得低低,明明是青阳般洪亮的少年声线,却有了股难得的深沉。
“今年咱家门口换了黄花风铃木,你会回来看吗?”
第二天体考遇上了好天气,行骋也算是讨了个好彩头。
他的领队来得早,身上装备都带齐了,得先去检录,然后参加考前教育。
行骋往大厅内扫了一眼,所有体育生都被分了五个组,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田径,行骋他们还是第一拨。
丈量过了摸高,篮球项目顺序并不复杂,行骋也练过好多遍,很轻松地就先完成了往返运球投篮、投篮,紧接着就是全场比赛。
全场比赛他是熟的,天天实战,场上也有其他区的人认出了他,个个如临大敌,他反而轻松,手上绑了宁玺送的那只护腕,开了医护证明,进了场内。
一切都连贯顺利,行骋拿下快攻专打小前锋,接连得了不少分,上半场还没完,就已经是场上篮板和得分最高的人。
行骋一边跑动一边回头去看计分的裁判,嘴上咬紧绷带,满头的汗,眼角都给汗糊住了,双眼半阖,他总觉得观众席上一定坐了个宁玺。
行骋一个背后换手运球打出去,火速配合陌生的考试队友协防,篮下卡位干拨,顺利又拿下两分!
裁判哨声响的那一刻,行骋低头亲了一下他手上的护腕。
行骋伤着的是手肘,规定倘若考生轻伤只能带一个护具入场,行骋没犹豫,咬着牙跟教练说,报手腕伤。
行骋心裏很清楚,在这种高强度你死我活的比赛之下,人的身体运动达到一定极限,细小伤病已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什么能够让他坚持打完全场,并赢得这场胜利。
下午是身体素质测试,立定跳远过了就是一百米和八百米,行骋同样的训练做了许多,倒是不怯场。
成都热得早,已有些考生坚持不住,操场上也能看到别人的考试情况,放眼望去,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心理压力,和平时训练的模样大相径庭。
行骋忽然有点庆幸,当年他比宁玺矮很多,还很执拗,天天跟在他哥屁股后面跳着学摸篮筐,宁玺总是无语地看着他,忍不住训他:“行骋!摸不到别使劲跳,脚崴了摔得你哭!”
弹跳一直是行骋的强项,每次比赛前跳球也总是搏得头筹,风光无限,从空中一抓到球,他就下意识扭头去看慢悠悠去卡位防守的宁玺。
那会儿行骋每次看着宁玺来防他,神情漠然,他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冲进去。
狠狠地,无所顾忌地冲进去。
五月份的最后一天,石中给高三放了小半天假。
行骋手肘的伤渐渐好了,体考表现太突出,差点儿影响到他握笔写字,急得他妈妈快哭了,他心裏又懊悔又满足,至少他的体考真的考得非常好。
行骋哄完了眼泪跟喷泉似的妈,还去卧室里拿了笔出来勾勾画画,强调他能写字,现在文化分也还行,正常发挥没大问题,让他妈妈别哭了!
但好像哄不好似的,妈妈还在哭,行骋忍不住搂了搂她,才听妈妈断断续续地说,是舍不得他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在外面多苦啊。
行骋的喉咙堵得难受,只得继续哄,说也不是一个啊,还有宁玺陪他。
没想到当妈的一听“宁玺”的名字,眼泪更多了,说宁玺这孩子命太苦了。
行骋心头一“咯噔”,他哥已经把他的位都给占了。
行骋从家里换了一身常服出门,还是去年那件经常在学校穿的黑色短袖,白日焰火,花纹顺着衣摆烧得漂亮,篮球裤边印一个NBA雷霆队的LOGO,怎么看怎么帅。
今晚校队里在学校天台小聚,他赶到的时候,全在操场互相给对方的校服签上名字,行骋那狗刨的字练得好看了不少,敢给别人写了,签过七八件,手腕都在疼。
“老大,你怎么没把你的校服拿过来?”任眉撞他肩膀一下。
行骋一笑:“我的校服?在宁玺放枕头边压着呢。”
“得,当我没问。”
任眉抱怨完毕,笑着把笔递给行骋:“签个好看的,同桌。”
行骋拿过笔来,捏着任眉的背把人翻了个面,龙飞凤舞地在背后写下“行骋”两个字。
他这裏刚写完,学校里广播站又开始放歌了。
今年的喊楼被取消了,都是所有高二高一的在教室里撕心裂肺地喊,他们高三留校还没回家的不能再往下扔纸,倒是听得开心,乱七八糟地往回喊话,教务处主任冲出来,一个二个全拦不住。
行骋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带了一群兄弟,站在走廊上,为宁玺加油打气。
宁玺穿一身如天空般湛蓝的校服,站在漫天纷飞的纸屑之中,抬头仰望着自己,眼底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又像要穿过他,去望到更远的地方。
学校广播站这天跟要搞事情一样,一上来就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的,行骋听过好多次,旋律一起来,原本热闹的操场安静不少,他一偏头,就看到任眉忽然不再说话了。
平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哥们正经起来,行骋还有些不习惯,他试着去安慰任眉:“你一个平时听摇滚的,听这歌还哭。”
结果行骋这“哭”字不提还好,一提,任眉眼里含着的泪倒真的流出来了,惊得他连忙扯了纸去擦,他想劝,却发现好像自己也哽咽了,说不出话。
入了夜,他们翻墙抱了几箱啤酒进校园里,在球场上围成一圈。
整个校队喝得烂醉如泥,行骋的酒量算好的,扶着额都有些站不起身,意识还是清晰的。
他们飞奔上天台,手里拿了啤酒,从高处俯视那一处处篮球场,要不是行骋还拉着,怕都得往下跳。
行骋握了一瓶黑啤,坐在天台边,看他们相拥而泣,喊比赛的口号,又把手都重叠在一起,往下压,说“毕业快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行骋没有像这天这样,这么不愿意脱下他身上的校服,好像这一抹蓝色是他的保护色,将他的年轻与朝气都守了起来,要是哪一年将它从柜子里翻出,还带着股操场上玉兰花的馨香味。
毕业这种事,对于一部人来说是仪式,对一部分人来说就是挥手,告别的是高中生活还是青春年华,各有不同。
行骋说不清,也道不尽,这些年对学校,对宁玺的依赖。
好像他这一走,便与那些岁月作了永恒的别。
几个兄弟侃天侃地插科打诨,有一个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伸胳膊去碰了碰行骋:“骋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在玉林路打架那次,你说你有心上人,这会儿怎么样了?”
旁边的人都来了兴趣,跟着起哄:“谁啊?骋哥!”
“是北京那个吗?女大三抱金砖那个!”
行骋把剩下的黑啤全部仰头灌了,摇摇头没说话。
大概是酒喝多了,行骋望着手里的酒,有了一种眩晕的幸福感,但他头脑清醒得很,很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行骋想起这学期开学时,宁玺要走的那天晚上,他也带了酒去宁玺的卧室。
他说:“哥,我们今晚多喝点,明天谁先醒谁先走。”
宁玺伸手把啤酒罐攥紧了,摇头,说想清醒一点。
不过行骋这下确定了,那种因眩晕而幸福的感觉不是假的,是真的。
“高考填试卷的时候,把名字写好看点。”
宁玺拿着电话,一遍一遍地强调他:“考号别写错,填机读卡的笔记得带好,你晚上早点睡觉,提前一小时出门,这几天很堵。”
行骋被说得都有些紧张了,缓了缓气,认真道:“你放心。”
行骋晚上不敢吃太多,灌了几肚子温水下去,这天是最后一天,他爸倒是把手机还给他了,信号通畅,连宁玺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行骋舍不得挂电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宁玺胡扯。
宁玺皱着眉道:“明天早上语文,你不打算看会儿书?”
行骋故意刺|激他:“都背了,你得陪我讲会儿话,不然我明早没动力,考个不及格怎么办?”
“你别乱诅咒自己,”宁玺想穿过手机屏幕暴打他了,“聊半小时,你洗漱了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