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人家现在可是骑士啊,天天在战场上舞剑破敌,可英勇了,受人崇拜不说,还是王国的功臣呢。”百姬笑吟吟地说着,忽地话峰一转,毫不掩饰语气中促狭的笑意,“他怎么会想到今天居然英雄气短,堂堂骑士居然沦落到要去帮人洗澡,真是想起来就觉得逗。”
“这倒也是。”听百姬这么说,葵纱也乐了,“那家伙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长这么大肯定没伺候过别人洗澡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走向路旁的一个卖花籽的摊位。
“喂喂喂,姐姐,我们是出来买衣服和鞋子的,洛棠和那个人还在家里等着呢。”百姬眼明手快地将某个称职的花痴拉回,以免她看得上瘾了在那个摊位前逗留太久而浪费时间。
“看一眼也不行吗?”葵纱的视线依依不舍地逗留在摊位上,“看摊主的打扮,好像是从别的国家来的新摊子呢,说不定有我没见过的花种。”
“给你五分钟吧。”百姬只好叹了口气,看着葵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挑花种。她吃掉最后一口苹果,顺手把果核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说老实话,这个市集对她来说还是充满了新鲜感的,因为她不爱出门,更别提逛街了。但百姬毕竟是个女孩,看到漂亮的东西也难免会心动,她趁着葵纱埋头在花籽摊前的时候,在附近的几个卖小饰品的摊位上转了几圈,看上了一个用稻草扎成的蝴蝶。
稻草似乎在制作前被香油浸过,靠近鼻端时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香气,蝴蝶的翅膀上串着亮晶晶的串珠,细小的挂绳还可以将它挂在任何一个喜欢的物件上。这个饰品让百姬觉得爱不释手,斟酌再三,她决定要把它买下来。
她把手探进口袋里摸索着,抽出手来时,几个硬币从口袋中滑了出来,顺着衣服的褶皱落到了地面上,并一路滚了好远,百姬不假思索地往前追了几步,直到跑到另外一个摊子前面这才捡到了掉落的硬币。她才站起身、想将钱收回口袋,肩膀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毫不客气地给扳了回去。
“小姑娘,偷东西可不好。”说话的是刚才那个饰品摊点的老板娘,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百姬的肩膀,声音不高,却还是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侧目。
“呃,你误会了……”百姬一开始只觉得这是个小误会,连忙笑着将草编蝴蝶递个老板娘,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只是为了捡掉了的硬币才暂时离开你的摊位的,并没有想把它偷偷带走的意思……”
“这种手法我可是见惯了。”老板娘却没有理会百姬的解释,依旧自顾自地高声说着,“现在把它还给我做什么?你们这些小姑娘,倒不做什么坏事,却喜欢顺手占些小便宜……”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有些人也跟着老板娘一起指责百姬。百姬心裏一急,一跺脚,声音也大了起来:“好,我买,我本来就想买这个蝴蝶,现在我付钱就是了!”
“你这个小姑娘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老板娘摇了摇头,仍然没有要放百姬走的意思,“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了就改口说要付钱,如果没被人发现的话,那是不是就要这样被你顺手牵羊了?”
四周的人们也点头附和着,似乎纷纷要向百姬讨个说法。
百姬又气又急,扬起脖子喊道:“那你想怎么样?”
“看你这个小姑娘应该还是初犯,这样吧,你把我这摊子上所有的东西都买下来,今天这事就算了!”老板娘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之色。
“你这不是敲诈吗?”百姬瞪圆了眼睛,“顶多我把这只蝴蝶买下来,全部买下来是不可能的!”
围观的群众们也纷纷七嘴巴舌地讨论起来,有人依旧坚持着百姬应该因为她的行为而受罚,而有人却觉得老板娘的行径似乎有些落井下石了,一时间场面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已经买完了花籽的葵纱终于发现这边的异动,她挤进人群,发现了站在包围圈中央的百姬。
“怎么回事?”葵纱看了看抱着双臂的老板娘,再看了看面色发白的百姬,低下头来轻声问道。
“姐……”百姬才说了一个字,刚才一直拼命忍着的眼泪便终于刷刷地落了下来。
葵纱见状,连忙将百姬搂在怀里轻声劝慰着,这时,老板娘尖刻地插|进话来:“你是这个小姑娘的姐姐?正好,她刚才偷了我摊子上的东西,我见她年龄小,就不多计较,只是让她把我摊子上的东西全都买下来,若是她付不出钱,你这个姐姐替她付着也行。”
“大婶,你一定是搞错了,百姬是绝对不会偷东西的。”葵纱正色道。
“我搞错了?”老板娘掀起了眉毛,扬高声调,“多少人都看见了,这小姑娘拿了我摊上的东西,没付钱就跑远了!”
“我说过了,我只是要去捡硬币而已!”百姬哽咽着插了一句。
“前面出什么事了?”一个浑厚沉稳的嗓音在包围圈外响起,人们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移到那个说话的人身上。
只见骑士队队长兰伊塔高高地骑在一匹黝黑的骏马上,恍若流星一般眩目的眸子淡淡地扫视着前面的人群。马儿因为人群的拥堵而无法前进。他的身后跟着骑士队副队长狄亚斯,狄亚斯已经跳下马来,目光冷冷地落在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是兰伊塔和狄亚斯!”围观群众中的女孩们惊喜地叫出声来,市民们也对这两个骑士队长颇为崇敬,都想近距离地看看他们,于是你推我挤,不知什么时候兰伊塔和狄亚斯已经站在了包围圈的正中央。
“怎么回事?”兰伊塔跳下马来,清朗如风的目光轻轻扫过人群,唇边习惯性地带着淡定的笑意,颇有领导者的气质。四周的群众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几个当事人。
狄亚斯则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倚着马儿轻轻闭着双眼,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想趁着这个停顿稍作歇息。
“队长大人,你来评评理,这个小姑娘偷了我摊子上的蝴蝶挂饰,我见她年纪小,便只要求她买下我摊子上的全部东西,就算是个小小的惩罚,不另外追究了,可是这小姑娘反倒还不领情了,自己做错了事情在先,还说我敲诈她,连她的姐姐也一块帮她……”老板娘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兰伊塔略一沉吟,便用目光截住了老板娘的话头,将视线投向另一边的葵纱和百姬。
“是这么一回事吗?”兰伊塔沉稳的声音就在百姬的耳旁响起,百姬看见心上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立刻羞红了脸,也呆呆地忘了哭,把方才的委屈和气愤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
“队长,我是和洛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用人格担保百姬是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葵纱见妹妹迟迟不答话,只是呆愣着站在一旁,便出面回答道。
这时,一个在旁边吃着冰淇淋的小孩也小声地插了句:“我看到她的钱掉了的,她去捡钱了。”
小城里的人们不认识百姬,可却大多都认识经常到市集采买东西的葵纱,这一下,为百姬说话的人又多了些。兰伊塔微微一笑,扬起头来,对老板娘说道:“老板娘,今天你的货我全买下了,你先收摊休息吧。”
其实,他也对这个老板娘的行事作风也略有耳闻,虽不能说是奸商,但也是个喜欢贪小便宜的主,今天她为难百姬,也无非就是想占点便宜,毕竟都在同一个小城里生活,也无须撕破脸将事情闹大,索性随了她的愿,也替两个女孩解围。
听到他这么说,老板娘喜得眉开眼笑,连忙接下兰伊塔递来的钱袋,将整个小摊上的东西全装进了他的背囊里。
见事情解决了,围观的群众也纷纷散开,葵纱感激地向兰伊塔道着谢,百姬也依旧怔怔地盯着兰伊塔,脸上的绯红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狄亚斯向兰伊塔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提醒他必须赶时间了,兰伊塔这才翻身上马,就在他准备策马离去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伸手在背囊中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小玩意来。
他重新下马,走到百姬面前,拉过她的手,将那个小玩意放进她的掌心。
“刚才说的蝴蝶挂饰,是这个吧?”兰伊塔柔和的语气仿佛拂面春风,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要如何在战场上浴血杀敌,“送给你,就当做是那个老板娘误会你的赔礼吧。”
说罢,兰伊塔才和狄亚斯两人骑着马向王城的方向奔去。
“回魂啦回魂啦,人都走了好久了呢。”葵纱看着依旧魂不守舍的百姬揶揄地笑着,“不过,你的眼光还真不错呢,那个兰伊塔的确是个好人。”
“这是他第二次帮我了……”百姬看着手里的蝴蝶挂饰喃喃道,眉眼中全是甜蜜,但下一秒她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他是不是不记得我了,他一定不记得半年前他在城门口扶起来的那个小女孩了……”
看着她忽晴忽阴的表情,葵纱摇头叹气,只能推着百姬向服装布匹的摊点走去。
因为刚才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姐妹俩匆匆买过了需要的一切之后,便加快步子赶回家去。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洛棠大大地写着“郁闷”两个字的脸庞。
“抱歉抱歉,路上有事耽搁了。”葵纱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将买好的东西随手放在桌上,便转着脑袋向四周看,“那个人呢?你帮他打理好了吗?”
“打理好了,洗得香喷喷,脱得光溜溜的等着穿衣服呢!”洛棠丢给她一个鬼脸,开玩笑一般地说道。
“没正经!”葵纱嗔了他一眼,随即又有些担心地小声追问道,“真的什么都没穿?你也不找个被子让他先包着?”
“花痴!”洛棠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葵纱脸上一阵发红,“怎么可能没穿,见你那么久不回来,我早就回家拿了自己的衣服让他穿上了。”
“……你,你早说不就行了!我只是怕他着凉而已。”葵纱瞪着面前这个坏嘴巴的臭小子,“你出去了半年,也不跟你们队长学习一下什么叫做风度。”
“哦,你们刚才出去见到兰伊塔了?”洛棠止住笑,看起来饶有兴趣地凝神听着。
“嗯,还有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副队长,队长还帮百姬解了围呢!”葵纱一想起方才百姬呆怔的表情就想笑,“这个晚些再说,他呢?我好想看看他梳洗之后的样子呢!”
洛棠无奈地耸了耸肩,刚想开口,一阵轻轻的拨弦声从楼上传来,仿佛流水一般顺着阶梯滴答而下,玲珑剔透。
所有人都怔了怔,包括从一进门就盯着手上的蝴蝶挂饰发呆、做着少女思春梦的百姬。
拨弦声仍在继续,先是断续的声音,仿佛试探一般,接着,断续的音符渐渐汇成乐曲,流畅灵动的旋律填满了空气,那饱满圆润又柔软轻盈的声音仿佛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带着午后微薰的香气,让所有人觉得心旷神怡。
葵纱不由自主地转身朝楼上走去,一步一步,轻轻地,仿佛是害怕惊扰了这天籁一般的琴音。
卧室的门虚掩着,时断时续的音律就是从这窄窄的狭缝中倾泻而出。葵纱不由自主地抬手推开门,只见一个少年微眯着双眼侧坐在床沿,他的膝上放着一架银色的七弦琴。纤细的指尖缓慢地划过一根根琴弦,犹如轻风挽起湖面的涟漪。
少年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笼着一层纱一样的光晕,他的眼帘下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深深的瞳影,一身白衣几乎模糊了棱角,琴声仿佛幽幽幻化成背后纯白的双翅,让他整个人仿若幻觉般的存在。
听见门边的声响,少年缓缓地停下指尖细微的动作,微微转过头来,深陷的唇角仿佛是一个微笑的内弧,湛蓝的眼波轻扫向她。葵纱怔怔地看着这个如慢镜头一般的画面,心跳过速,脑海却一片空白。
也许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
太过温柔,太过痴缠,仿佛用眸光抚摩着一件珍宝。还有那压抑了许久的想念,足以穿透时间和空间。
就在葵纱因为他的眼神而迷惑时,他忽然轻轻地出声唤道:“弥娅。”
葵纱的双眼轻轻眨了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险些魂魄出壳,她连忙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来,抬手摸了摸脑袋。
“我就说嘛,你果然是个美少年呢。”她一边欢快地说着,一边朝他走去,双眼亮晶晶的,“看来洛棠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
他又是微微一笑,不介意自己被说成是个任务。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葵纱歪着脑袋俏皮地说道,“既然是美少年,总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才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帮你取啦,反正你也给我取了个名字,要礼尚往来嘛。”
“好,你帮我取。”他竟然应允下来,眼眸中似有期待。
“你的蓝眼睛很漂亮噢,不然就叫你小蓝好了。”葵纱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起来。
她的笑声仿佛是一阵风,忽地擦过他的耳边。
他的笑微微滞在唇角,明亮柔软的记忆永远不会覆盖上时光的尘埃,他每日一遍遍地温习,让它始终清晰如昨日。
“你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当打着小盹的他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十岁的弥娅睁着一双美丽的绿眸怔怔地盯着他的画面。
她盯着他,看着他惺忪的睡眼,然后很肯定地这么说。
她的眸子恍若最纯净的翡翠,但最特别的,就是那双眸子深浅不一的色泽,仿佛娇憨的波斯猫,若是论美丽,他觉得自己的及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就算是过了百年,那种美丽依旧能够打动他的心。
然而,那时的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十二岁的年纪让他还无法好好地与人沟通,尤其是一个带着毫不客气的目光瞅着他的陌生人。
一直以来,他都是穿着很旧的衣服,吃着只能勉强果腹的粮食,住在会漏雨的破旧的小屋子里。他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不和陌生人说话,哪怕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哪怕他有如同泉水般清矜的声音。
十岁的弥娅光鲜亮丽,她穿着干净漂亮的蓬蓬裙,她住在很大的庄园里,她的身后始终跟着许多的佣人。
弥娅不是带他走出自闭的天使,她是个十足十的小恶魔,强行将他的世界闹得天翻地覆,从见面的那天起他是这么觉得,直到今天为止依旧这么认为。
第一次见面,她拿着小石子丢他,因为他在醒来看到她之后马上站起来逃了。
第二次见面,她把他推到了小河里,强迫他为她捡她掉下去的鞋子。
第三次见面,她带了一大篮子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食物,盯着他要他全部吃光,食物很好吃,但他吃得很痛苦,因为她的目光和那些食物的分量。
他觉得她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的魔女,他怕她还想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做成漂亮的蓝色宝石。
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她和他一样是不快乐的。
她的身边永远只有很多的佣人,她穿得光鲜漂亮,却依旧像衣衫破旧的他一样没有伙伴。
她离家出走的那天,他在一个山洞里找到她。
可能是因为曾经跌进河里,她衣服湿透,冷得缩成一团,嘴唇都冻得发青了,还依旧倔强地不肯跟他回去。
“很多人都在找你。”他记得自己是这么劝她的。
“我们家的佣人很多吧?”弥娅抬起眼,唇畔挂着一个带着嘲讽的浅笑,湿亮的眸子里不知是雾气还是泪气,晕红了她的眼眶。
“还有一个很胖的男人,和一个跟你一样穿着红裙子的长发女人。”他讷讷地补充着。
他看见庄园的主人和夫人焦急地在小城里找她,每跑几步就呼喊一次她的名字,声线里都带着焦急的颤抖。
弥娅的笑滞在脸上,连眼神都僵了一僵,她急急地想要站起身,双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他默默地将她背在背上,走出山涧,淌过小河,绕过弯弯曲曲的石子山路。
有温热的液体滑进他的脖颈,一滴一滴,还有耳边压抑着的哭泣声。
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并没有多说话,安然无恙地把她送到庄园主人和夫人的面前。
两个大人抱着她哭成一团,接着和佣人们前呼后拥地送她回去,没有人再去注意那个背着她回来的他。
除了她。
她被她的爸爸,也就是庄园的主人抱在怀里,却硬是转过脸来,透过她爸爸的肩头盯着他看,直到他们走远得再也看不见。
原本他以为她会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他依旧会变回以前那个木讷自闭的少年,再没有一个像魔女一样有着翡翠般绿色眸子的小女孩来找他的麻烦。
可是,他突然觉得寂寞了。
他明白,这种寂寞和以前的寂寞,是不一样的。有一种被人生生抽去了什么的感觉。
所以,当两天之后,那个绿色眸子的弥娅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觉得有种想要微笑的感觉。
弥娅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她的家,那个又大又漂亮的庄园。
她昂起头很骄傲地、像个小主人一般地对他说:“从今以后,这裏也是你的家了。”
他的蓝眸忽地涌上一层暖色,仿佛远山旁的霞光,晕开最浅最温柔的微芒。
……这裏是我的家。
——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