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抓赤匪!死活不论!”
“……抓一个,赏现大洋十块!抓到那个姓金的满洲女匪,赏大洋三百!”
“……哎?那个女匪在告示上不是悬赏三千元吗?怎么一下子缩水了这么多?”
“……官府的告示哪儿能当真啊!层层过水之后,这赏金能漏下来一成就该烧高香啦!”
“……哦!该死!这帮赤匪居然敢开枪拒捕!给我好好地围住!让丁团长多带些人上来!”
……
枪声,叫喊声、呵斥声与此起彼伏的犬吠,突然在宁静的昌化小镇上乱糟糟地响了起来。
一群流里流气、穿戴不整,手持各种武器,好似土匪模样的家伙,大约有三四十个人,正在几个警察和一个穿丝绸马褂的大少爷带领下,大喊大叫着一拥而上,把王秋等人租赁的院落给包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一位年轻人,乃是昌化县着名的土豪劣绅家少爷,本地的代理警察局长展天虹,此人大约二三十岁,相貌粗看上去长得还算端正,但那双颇为凶狠的三角眼,却把还算英俊的脸型给完全破坏掉了。
“……各家各户听着,本少爷现在要围剿赤匪!请老少爷们关门闭户呆在家里!记得打死了不赔钱啊!”
此时,他正身穿一件青色的夹衣,手里提着一支半旧的盒子枪,一边指挥着一帮喽啰围攻“外地赤匪”的窝点,一边高声叫嚷着恐吓的话,还不时炫耀般地举起手上的盒子枪,“砰!砰!”朝天放上两枪示威。
而他手下的那几十个小喽啰,也趾高气扬地跟着一路叫喊,还不忘顺手从街边的摊贩“拿”些东西。
很快,小镇上的枪声、叫骂声和小孩的哭闹声,就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霎时间就犹如往油锅里添了水,一下子辟里叭啦的沸腾起来。原有的一丝平静和安祥,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着这样一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的场面,展天虹局长大人对自己的“官威”显然很是得意。
——作为一名曾经的黄埔军校生,展天虹局长在昌化的乡亲们面前,一直表现得颇为自傲,处处以“天子门生”自居……但他自己却是非常清楚。这个“天子门生”的金字招牌,到底有多么不靠谱……
想当年,他也曾经是一位理想崇高、冲劲十足的热血青年,被几个同学老师一煽动,就卷了家里的钱,千里迢迢南下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只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只是真正操练了几天,展天虹就大少爷性子发作,感觉自己实在是吃不得这份苦,所以才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就找个借口辍学回家了。
于是,在几年之后。大革命爆发,北伐军席卷江浙,看着昔日的同学老师们一个个都当了团长、师长,威风八面、位高权重,迄今依然一介白身的展大少爷,当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年怎么就没有咬一咬牙,在黄埔军校坚持下去呢?就算自己本事有限,当不上团长营长。能够捞个连长当也不错啊!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错过了的机遇也不会再来。而随着北伐军席卷而来的工农运动,更是让作为地主土豪的展大少爷家里吃够了苦头……亏得蒋总司令果断拨乱反正、清党分共,才没让那些下贱的泥腿子们把天给翻过来——记得那一年剿杀本县赤色分子的时候,展大少爷可是在操刀干仗时最积极的。
由于清剿赤匪方面的“突出表现”,还有家族的势力和适当的贿赂,展天虹大少爷终于在几年之后摆脱了白身。当上了镇上的代理警察局长,正摩拳擦掌地想着再立新功,却发现如今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自从“四一二”之后,昌化县的地下党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并且蛰伏已久,从来没闹出什么响动,组织内部甚至潜伏了蓝衣社的暗探。所以展大少爷即使把他们抓起来,也没啥功劳可言,还会被蓝衣社记仇!
事实上,在蒋介石的时代,各地官府在抓捕赤匪方面无不花样百出。尤其是那些赤匪活动很少的省份,由于上峰强制指定每年需捉拿赤匪若干,地方上就只好自力更生,即使真的没有赤匪,也要弄出些赤匪来。
比如说,广西的赤匪抓捕制度就十分独特:到街上胡乱抓来一个嫌犯,不审讯,不上刑,只要写出十个人的名单,在准备好的脱党声明上签字,便可找人保释,然后再按名单抓人,如是往复……于是监狱里“赤匪”进出如流水,甚至有人不幸“入党”五次、再“脱党”五次……最终就凭借此“功绩”上报中央:我局一年瓦解赤匪地下党组织上百,“挽救”赤匪党员上万,现有立功人员某某,请求中央嘉奖云云……
而海南岛方面为了完成“赤匪捉拿指标”,顺便敲诈勒索,更是发明出了“红色奴隶主”这么奇葩的玩意儿……亏得当时国民政府的权威到不了青藏高原,否则只怕是连“红色喇嘛”和“红色活佛”都有了——若是党主席和总书记要以“转世”的方式来交接,只怕是那些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们都要崩溃了吧。
然而,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固然可以胡乱想个招数来糊弄中央。可问题是,昌化这地方就在长江三角洲边缘,距离南京没几步路,展天虹代理局长的背景又不够硬,实在不敢闹得这么无法无天……
正当展天虹大少爷为自己找不到立功的途径,而整天愁眉不展的时候,那位潜伏在本地赤色分子地下党组织内部的蓝衣社探子突然找上门来,说是前些日子在上海犯下大案的一伙赤匪,刚刚流窜到了昌化,并且在镇上花钱租了个院子入住,因此请展局长速速派人抓捕,以防这帮狡猾的赤匪闻讯逃脱……
于是,展天虹大少爷顿时大喜过望,赶忙召集了一群帮闲喽啰,兴冲冲地直扑赤匪窝点而去。由于缺乏经验的缘故。一路上闹出好大声势……可惜,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展天虹麾下这帮家伙,虽然在狐假虎威、欺负良善方面无师自通,但真正打起硬仗来,可就立即原形毕露了。
这不。院子里的赤匪刚刚开枪打了一阵点射,他们就被吓得软了脚,一个个躲在后面不敢上去:“……大少爷,不是咱们不尽力,实在是赤匪火力太强大啊!”一个喽啰哭丧着脸解释说,“……别看咱们人多。可总共才有五把只能打铁砂的猎枪和三把盒子炮,而院子里的赤匪有‘花机关’(冲锋枪)啊!”
“……滚!没用的废物!”展天虹恼羞成怒地吐了一口唾沫,但心中倒也明白对方说的是实情,更明白自己的手下是个什么德行——亏得他事先在心裏估摸着,这帮悍匪能够从上海流窜到昌化,手底下必然有所依仗,说不得就有几把好枪。因此。若是只靠自己的这点人手,恐怕非但啃不下,甚至还会崩了牙。
所以,展天虹从一开始就熄了独吞功劳的念头,而是早早通知了附近保安团的丁团长……眼下只要把这帮赤匪给钉牢了,不让他们溜掉,那么也算是完成了差事。至于攻坚作战么,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吧!
于是。双方就这样隔着几排院墙,你来我往,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射了半个小时,昌化县的保安团总算是姗姗来迟——这保安团说穿了也就是地方民兵组织,合计两百多号人,装备了一百多杆步枪,但枪械的牌子倒是五花八门、精彩纷呈:有奥地利曼利夏。美国温彻斯特,法国勒贝尔,俄国水连珠,日本金鈎。还有一些大清朝的抬枪和火铳……只有老天爷才晓得,他们是怎么给如此多不同口径的枪械供给弹药的。
但不管怎么说,手里有枪总比手里没枪来得底气更足。本县的保安团固然一直打不过土匪,至少好歹还能镇压得住泥腿子。如今拼着巨大的人数优势,来对付这么一小股流窜赤匪,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而且,在昌化县保安团的武备库里,还有一件历史悠久的秘密武器:一尊青铜铸造的红衣大将军炮!
——这可是三百年前袁崇焕在宁远城头“一炮糜烂数十里”,轰杀了满清开国之祖努尔哈赤的超级大杀器!如今拿来对付满洲女赤匪爱新觉罗·奇娜,这个背叛了出身阶级的“红色格格”,也算是抬举她了!
此时此刻,在四头老黄牛的拖拽之下,这尊古老而又沉重的大杀器,伴随着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终于被拖到了街道的中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向赤匪窝点的大门。几个身穿号衣的炮手赶紧用铁钎固定炮车,然后堆上减震的泥土。再拿拖把清理炮膛、灌装火药,填塞炮弹……就如同三百年前的辽东战场一样。
然而,正当展局长跟丁团长一番商量,决定等到“一炮糜烂数十里”的红衣大炮一响,就立即投入全部兵力,对负隅顽抗的赤匪窝点发动总攻之际,战场上却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轰隆——”
伴随着一团腾起的烟尘,一堵年久失修的夯土围墙轰然倒塌,露出了后面闪烁着寒光的钢铁怪兽……
于是,外面的团丁和警察们霎时间统统停止了动作,他们的心神全都被这头狰狞的钢铁巨兽给震撼了。
——厚实的车体、宽阔的履带、威武的炮塔、粗大的炮管……很显然,这是一辆坦克。
对于这个时代最了解西方世界的江浙沿海地区居民来说,坦克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大抵还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