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23日黄昏,上海滩,公共租界,十里洋场。
在近代的中国有一座城市,东方的、西方的、新潮的、旧式的、美的、丑的、在这座城市得到最鲜明的显影,乱世中各种畸形丑态,也在这座缺乏道德约束机制的城市里膨胀着。而这座城市就是——上海。
此时此刻,夕阳的余晖,将苏州河的浊水幻化成了一片金绿色,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慵懒,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而黄浦江的夕潮却与渐渐低陲的夜幕截然相反,渐渐的涨上来。现在,沿着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随之浮起,连舱面都露出了码头。
暖风吹来外滩公园里各国洋鬼子们嗨皮的音乐,带着重金属味的铜鼓声响的最狂野,也最叫人兴奋,分明有让人摇滚起来的冲动。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钢架,电车叮叮当当的从这裏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就会时不时地爆发出几朵惊心动魄的碧绿电火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运动的电车上,贴慢了有关“药品”、“饮料”、“化妆品”、“香烟”的文字和图案。
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已经有些现代化雏形码头区。那些用钢筋水泥建造的洋栈,好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夜幕中,昏黄的千百只照明的白炽灯像是闪着千百只小眼睛。向西望,皆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焰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而中国本土厂商的“人丹”、“五洲固本皂”、“冠生园糖果饼干”、“三和酱菜”、“先施化妆品”等国货广告牌,也占据了繁华街道的两边,这些路牌广告都没有做任何刻意的装饰。而是运用了看起来颇为醒目、精炼的两三个字,但是它的文字却达到了一字千金、一望而知的效果。
太阳缓缓的落入永恒的地平线。徐徐刮来的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似乎都带着上海滩奢靡的洋场那种痒痒酥酥的情调。夜色已经像一张黑网一样逐渐地向大地笼罩下来。缓缓地降临到上海滩。隐约而来的是一份梦幻般的情调。夜幕低垂的时候,也是很多人开始兴奋的时候。这就是上海滩的魅力。
就在这逐渐低垂的夜幕中,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直奔公共租界工部局而去。
坐在雪铁龙轿车的后座上,民国时代的金融投机业巨子、叱咤租界的大亨,上海总商会会长,公共租界工部局华人董事,着名的“海上闻人”虞洽卿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忧虑和愁容。
这种愁容是发自他内心的,就在今天中午。当此时此刻的绝大多数上海市民,依然对身边世事的急剧变幻一无所知的时候,手眼通天、消息灵通的虞洽卿,却已经从上海火车站那边,打探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骇人消息——最近一个月来纵横东南、震动江浙的赤匪第十军团,今天已经打到苏州了!
最初的时候,虞洽卿根本不敢相信这个看似荒诞的传闻,以为又是什么居心叵测之辈,故意炮制出来的谣言——在动荡不安的民国时代,这种夸张轰动的谣言在很多城市都时常会有发生,譬如长征时期的云南省会昆明,就因为一则谣言“红军即将攻城”而市面震动,甚至吓得市政当局发动全城中学生到郊外去挖掘战壕,但当时的红军主力其实还远在万水千山之外,并且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向昆明运动……
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逃亡者从苏州赶来,尤其是驻守苏州火车站的税警总团一个营,在打退了赤匪的第一次进攻之后,就忙不迭地连番向上海方面的顶头上司孙立人求援……虞洽卿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了这个最糟糕的现实:那些无法无天,号称要打倒一切资本家的泥腿子赤匪,确实是杀到了苏州!
而他们之前在浙北闹出的一系列动静,还有刻意作出的一副直扑南京的声势,都不过是调动政府军的障眼法而已。真正的杀招却是来了一个回马枪,坐船横渡太湖,一下子打进了防御空虚的苏州城!
唉,真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从太湖岸边征集到那么多船只的……不过事已至此,要追查也是晚了。
至于这股赤匪的下一步动向,也已经不言而喻:必然是杀奔自己脚下的上海滩十里洋场!
——民国时代的上海,是中国第一大商端口,人口密集,工商业发达,财税收入也十分可观,号称是“每月光是大烟税的收入就能养活三个师的人”,一向来都令全国各界权谋家极为瞩目。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北洋军阀混战,到南京国民政府的几次大内斗,这座锦天绣地、纸醉金迷的远东大都会,就是全国军政势力竭力争夺的焦点。任何一位军阀大帅,都对上海这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垂涎欲滴。
至于师从苏俄的赤匪,更是念念不忘要在“中心城市”搞暴动,从而带动起全国革命,做梦都想把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变成劳苦大众的“上海公社”……这也是赤匪的中央局和最高领导人长期以来一直放着相对安全的苏区不去,反而顶着国民党当局骇人的白色恐怖。在上海滩白区滞留数年的根本原因。
所以,在确认了苏州的敌情之后,原本还想在上海滩多看看几天西洋镜的孙立人。只好紧急搜罗了一帮七拼八凑的援军,连很多请假出外的部下都没来得及召回,就心急火燎地乘车赶赴苏州迎战。
虽然从阶级出身和个人立场来说,虞洽卿很希望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孙立人能够旗开得胜——七年之前“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血迹未干,他们这些上海滩大亨的手上,几乎人人都沾着上海工人纠察队的血债,谁知道赤匪进了上海之后。会怎样报仇雪恨,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但国府精锐之师在浙江北部昌化、安吉、长兴等地的一系列凄惨败绩,又让虞洽卿对只带了一千二百杂牌军的孙立人实在提不起信心。
如果只是小股赤匪游击队偷袭苏州。那么这点兵力大概还能对付。可如果来的是赤匪第十军团主力,还有那支传说中装备着飞机、铁甲车和大铁人的“共产国际纵队”……恐怕就要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唉,苏联人到底是发了什么疯。给了这些赤匪多少支援。竟然让他们猖獗成这副模样?!
但是,不管苏州那边打得如何,上海滩这边总归要商量出一些对策……
望着车窗里逐渐逼近的工部局大厦,虞洽卿叹了口气,不无郁闷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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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十里洋场已经夜黑灯熄之际,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豪华会议室里,依然在召开一场冗长的会议。
华丽的水晶吊灯之下,每一位董事的手边都摆放着精美的欧式餐碟和茶杯。裏面是几个不同风味的奶油小蛋糕和一杯奶茶。每一种蛋糕的口味都甚是香甜软糯,奶茶则既有茶的芬芳、又有牛奶的香甜。这样精美的茶点。在如今的上海滩绝对价值不菲,可惜诸位心烦意乱的董事们,眼下全都无心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