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于当前领导着这三万中央红军的博古同志来说,虽然在遵义住进了全城最好的西式洋房,又一次用上了很久没看到的电灯,并且睡上了久违的雕花大床,他的心情还是怎么也好不起来。
——作为一个多少还有点节操和责任心的最高领导人,博古深知自己先前的军政策略有多么失败。
当他接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时候,中央苏区刚刚取得前四次反“围剿”的伟大胜利,进入全盛时期,主力红军达到八万多人,苏区控制区域达到八万多平方公里,人口超过四百五十万……而时至今日,以瑞金为中心的江西中央苏区几乎全境沦陷,剩下的几万红军犹如无根飘萍,茫然不知该奔向何处。
回想起上个月刚刚落幕的湘江之战,博古更是感到了一阵阵刻骨铭心的痛。
——呼啸的敌机轮番轰炸,大地在炸弹的撞击下颤抖,爆炸声和附近的枪声汇成连续的轰鸣,黑色的气浪弥漫着山谷,成群的骡马和战士倒在血洎之中。巨大的弹坑里冲出一股股热浪,把四周的人象稻草似地冲走。透过慢慢消散的烟尘,随处可见大树倾伏,驮马狂奔,尸骸、枪支、鞋帽和行装一起迸飞……
各种焦糊、血腥和辛辣的气味直刺鼻腔。湘江两岸的沙滩几乎被鲜血浸润得发黑。每一处渡口边的沙滩上,都散落着马匹和人体的残骸,还有两米多深的弹坑。坑中还冒着黑烟,那是死神的呼吸。弹坑附近倒伏的树枝上挂着带血的布条碎片,记得有一个弹坑四周,竟躺着三十多具尸体。渡江的人群个个脸色发灰发青。许多人疲倦到极点。一登上江岸便倒卧在沙滩上喘息。
但即使在这样的绝境之下,红军战士依然发挥了难以置信的斗志和勇气,他们摸着时饥时饱的肚子,穿着连皮肉都遮不住的破衣烂衫;带着累累的伤痕和病痛,迈着血迹斑斑的蹒跚步伐。怀着不可动摇的意志和信念,面不改色地向着茫茫无际的万水千山,以难以置信的顽强耐力,继续穿梭在莽莽的崇山峻岭之中,百折不挠地跋涉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
即使是在内心中看不起中国人的德籍共产国际顾问李德,也发自内心地赞叹说“这是熔岩的奔流!”
然而。尽管这股“奔流的熔岩”最终还是过了湘江,但付出的代价却几乎惨重到无法承受——人员损失过半,部队从八万多人减少到三万人。即使是剩下的人员中,也是伤者近半。当时的刘伯承就望着湘江中漂浮的尸体、冲走的文件,长叹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而不少士兵更是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湘江战役是中国工农红军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跟没心没肺的外国人李德不同。身为中国人的博古对此追悔莫及,感到自己罪责深重,几乎痛不欲生,甚至想要自杀以求解脱……亏得有人劝他:“越在困难的时候,作为领导人越要冷静,要敢于负责。”这才把他劝了下来。
但尽管如此,红军内部的矛盾也已经发展到了无法化解的程度——面对前所未有的惨败。广大红军战士感到极端不满,纷纷责问领导人和“洋顾问”的瞎指挥。红军“最高三人团”的权威一时间摇摇欲坠。
更要命的是,在渡过湘江之后,因为坚持要跟湘西的红二、六军团会合,博古和李德又差一点把剩下的中央红军跟葬送干净——蒋介石早已命令“老虎仔”薛岳,调动十五万大军在那里布下了口袋阵,只等着红军往里钻……而在这种情况下,脑子一根筋的李德同志居然坚持要部队继续拼死打进湘西,不惜一切代价迅速与二、六军团会合,以求新的发展。还高喊什么“任何的后退和犹豫便是死亡!”
结果,中央红军差一点被逼到哗变的程度,很多战士甚至怀疑李德是资本主义列强派来的奸细,有意要把中国革命搞垮……万般无奈之下,博古只好压下了李德的固执己见。同意红军掉头向贵州进发。
然后,贵州的王家烈确实是不经打,让红军轻而易举地长驱直入,抢占了全省第二大城市遵义。
可问题是,即使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三万红军眼下仍在敌人的重兵包围之中,形势危如累卵。
——湘军、川军、滇军、桂军、黔军等各路军阀和国民党中央军,拼凑了一百五十多个团,近四十万人的兵力,向中央红军缓缓进逼,企图分进合击,围歼中央红军于黔北地区,其势咄咄逼人。
而川陕革命根据地的红四方面军张国焘、徐向前部,还有湘西的红军贺龙所部,又都无力或无意来给中央红军解围。尤其是最近这些天里,中央红军一直在大山里打转,天气又是连绵不断地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无线电信号接收不畅,跟这些外围部队之间干脆彻底断了联系。
亏得在最近几天不知是怎么回事,中央红军屁股后面的各路追兵全都不见了踪影,对面的黔军和滇军也是斗志全无、望风而逃,否则早已疲惫至极的红军战士们,眼下能不能打进遵义城都还难说。
此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博古发现自己这个中央最高领导人说的话,已经快要没人听了。
——权威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个总是打败仗的将军,无论他有着多么崇高的地位和尊贵的身份,都是难以赢得军心的。更别提博古还不是腰缠万贯的蒋介石,就是想要用金钱来收买军心都做不到。
因此,在接连几次大败之后,博古和李德这一对“失败二人组”的名声,在红军内外已经差不多被毁了个干净。今天他和李德进入遵义,虽然住所十分奢华,但却一路悄无声息。没有半个人前来欢迎。
而朱毛二人如今分明还在城外的乌江边,也不是最高领导人,可如今的遵义城里就已经到处都贴满了“欢迎朱毛”的标语,本地人更是全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明天一定要起个大早在街上等着,好亲眼看看这朱毛二人是怎样的三头六臂……这就是民心所向、军心所向啊!
或许。我真的是应该退位让贤了?博古不无郁闷地想着。
由于现实遭遇之中的极端不如意,尽管博古此时并没有跋涉在泥泞的山道上,而是坐在洋房子里,烧着白炭,靠在摇椅上,看着刚刚缴获的上个月的旧报纸。心情还是一点都好不起来。
总的来说,遵义毕竟是一座消息闭塞的内陆山城,重庆和贵阳的报纸送过来往往要一两个星期,他眼下看到的最新一期报纸,都已经是去年十二月下旬的了,而且上面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新信息。
正当博古感到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名勤务兵推门走了进来,通知他晚饭已经做好了,请他下去到客厅里吃饭。另外,几位同志在屋里发现一台收音机,正好这裏难得有电力供应,就问博古要不要听广播。
“……既然有收音机,就听一听吧!”博古欣然说道。“……就是没有新闻,能听听音乐戏曲也是好的。”
由于进了“大城市”,勤务兵们端出的这顿晚餐相当丰盛——主菜是遵义名菜“乌江鱼”,鱼切成块,下到沸腾的火锅里,配上辣椒调料,又辣又烫又鲜。然后是一碗遵义有名的羊肉粉,米粉呈圆柱形,筷子般粗细,红白相间的羊肉切成薄片。配上红辣油和青菜,好看又好吃。此外,还有一些圆圆的西式小蛋糕和提神的热咖啡,让博古看着就觉得喜欢,立刻动手抓起一块小蛋糕。就要往嘴裏塞。
然而,就在此时,勤务兵也完成了对客厅那台收音机的调试,并且接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广播电台。
“……嘶嘶——各位听众,晚上好!这裏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现在通知大家一个重要消息,上海苏维埃政府主席方志敏,副主席金奇娜和市委副书记胡德兴即将莅临我台,發表重要讲话,核心内容是嘉奖我无敌之红十军团战士于吴淞口击沉英国炮艇海燕号,并且在太湖战区大破国民党白匪军,再创佳绩……副主席金奇娜表示,在我军占领上海,搬空了蒋介石的钱袋子之后,国民党反动派已经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同志们不能只把目光放在国内,而是应该放眼世界,把各大帝国主义列强看成下一阶段的主要敌人……”
于是,猝然得知此事的博古,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的小蛋糕掉到了地上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