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裏是洛河边上的一个已经荒废了的小村庄。
有一年洛河泛滥,将这个小村庄淹了,庄稼无一幸免,村民们便渐渐搬离了此地,久而久之,这裏除了几间破屋之外,已经无人居住。
乌老四已经在这裏待了快半年。
但他并不是最早来到这裏的人,他来到这裏的时候,这裏已经有了人烟。
和他一样身份的白莲教徒奉命装扮成来到这裏安居的村民,弄了几条小船,每天日出打渔,日落歇息,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要仔细观察,随时注意有没有可疑的人在附近窥视。
至于守候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能够离开,乌老四一无所知。
那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教众能够了解的事情。
在他与同伴来到这裏的两个月后,又陆续有几个人到来,其中一名妖娆动人的少妇,被周围的人簇拥着,进了村庄里那间被收拾得最好,也从来不允许乌老四他们靠近的屋子。
乌老四和他的同伴不止一次在私底下猜测过少妇的身份,带着一种男人才能理解的猥琐语气,他们都觉得那少妇肯定是教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说不定还是坛主夫人。
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乌老四等人甚至没能跟那个女人说上一句话,而那个女人自从来到那个屋子之后,也总是深居简出,外面的人来来去去,经常从那间屋子进出,那女人却很少出来过。
乌老四他们因此有了更加下流的各种猜测版本。
今天的晚霞绚烂而美丽,与其它时候并没有多大不同。
乌老四早已看腻了这样的景色,他懒洋洋地将小船靠了岸,一边按照习惯,仔细留意了一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
一切如常。
乌老四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进过窖子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早就把脚下这条小破船一丢,直接进城去找几个姑娘泻火。
但是不行,他奉命守在这裏,没有命令,一步也不许离开。
上头到底是为什么非要他们待在这个破地方!
乌老四既好奇又有些忿忿不平,但他没有资格也没胆子去找堂主置喙,这些想法也只能在脑子里转了转,手中依旧像往常一样,将船上那张网里几条比虾米大不了多少的鱼儿抖落出来,一面跟旁边靠岸船只的同伴打了声招呼。
同伴压低了声音道:“今晚到我那里去罢,我弄了瓶酒来!”
乌老四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但下一秒,不远处,从那个神秘的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尖叫!
是那个少妇的声音!
乌老四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与同伴对望了一眼。
作为普通教徒,他们的身手也很一般,跟上层不同,乌老四可不想造反,更没有什么“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想法,他加入白莲教的初衷很简单,只是为了有一个强大的靠山,在江湖上吃得开罢了。
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实际,也是最有眼色的。
当变故在那个小屋发生的刹那间,乌老四和同伴想到的,不是赶过去救援,而是怎么设法逃跑。
紧接着,他们瞠目结舌地瞧见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十数个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人从小屋里冲出来,如飞鹰一般杀向那些同样朝小屋扑过去的教众!
等等!
他们之前明明看见那屋子里头有两三个人,都是白莲教本地分坛的堂主,地位举足轻重,怎么一下子就换成锦衣衞了!
那屋子是能大变活人吗?!
眼见两方人马杀成一团,乌老四与同伴对望一眼,都在犹豫到底是要上去帮忙好,还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好。
很快他们发现,那些锦衣衞虽然看上去凶猛,实际在剿杀了屋里的高手之后,他们已经逐渐开始气力不济。
“老四,你怎么看,要不要过去帮忙?”同伴凑过来。
“不去,你没看那屋子里的堂主没一个出来,肯定都被杀了!那些可是锦衣衞,说不定教中出了什么大事,小命要紧,咱们还是别掺合了,赶紧找机会溜罢!”乌老四想也不想就道。
同伴想想也是,老实说他们这几年也攒了不少私房,早就有心脱离白莲教了,只是碍于教规严格,一直没机会,干什么不好非得跟官府作对,上面的心思他们不懂,但他们可没兴趣为了圣教献身。
两人一合计,趁乱偷偷溜走,远走高飞去了南方做起小本生意,娶妻生子,这是后话了。
再说小屋那边,乌老四他们所日日见到的神秘少妇,实际上就是李漫当日带回李家,声称在外面纳的妾室陈氏,也是后来唐泛在京城郊外遇到的白莲教总教使者九娘子的姐姐。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原本已经荒废了的村子裏边,就有一条通往永厚陵下巩侯墓的地道,而那条地道的入口就在陈氏守着的这间屋子里。
陈氏为李漫诞下一个儿子之后,便将孩子交由附近的农户去养,她自己则守着这间小屋,和李漫他们从巩侯墓里转移过来的大批宝藏。
因为约好的时日早就过去,李漫他们却迟迟不见出来,陈氏畏惧那墓中的镇墓兽,也不敢过去找,枯等数日之后,便认定李漫他们已经死在里头,心裏不由起了私吞宝藏的念头。
陈氏生性放荡,原本就不同于良家妇女,当初跟李漫勾搭上之后,才稍稍收敛了本性,可李漫毕竟已经是天命之年了,易容和幻术再好,体力也终归不可能跟年轻人相比。
如今一见李漫很可能已经死了,陈氏便再没了顾忌,有意勾引他手下的几名坛主。
她风姿绰约,这一来二去,哪有不上鈎的男人,是以等到唐泛他们发现这裏的时候,陈氏竟与那几个男人在床上颠鸾倒凤,不知今夕是何夕呢。
李漫估计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女人竟然转眼就跟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了,要是知道,估计能气活过来又气死一次。
咋舌之余,倒便宜了庞齐等人,趁着几个人在床上混战的时候,庞齐等人一跃而出,陈氏那几个奸夫便都来不及怎么反应,就被杀死在床上。
为了捉陈氏活口,庞齐他们一个疏忽,这才给了她尖叫的机会,引来外面的白莲教徒。
双方很快缠斗起来,战况激烈,现场刀光剑影,血光四溅。
论理外面那帮白莲教徒本来不该是他们的对手,但庞齐他们之前体力消耗过盛,打起来也未能拼尽全力,显得束手束脚。
唐泛身手不行,当然不可能也上去掺合拖后腿,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他拍拍钱三儿的肩膀:“今日你做得很好,多亏你了!”
钱三儿有点受宠若惊,他自小就跟着师父干尽偷鸡摸狗的勾当,那都是跟官府对着来的,几曾还能得到朝廷钦差一声嘉许,顿时激动得都找不着北了。
“大,大,大人夸赞,小的实在是受之有愧!”
见他如此激动,唐泛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没有被李漫所惑,跟着他同流合污,这足以证明你不是坏人,你师父也不在了,别再干那些鸡零狗碎的勾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等回去了,就找份正经的营生做罢!”
钱三儿忽然朝唐泛跪了下来:“小的早就不想干那些黑心勾当了,可除了那些,小的什么也不会做,求大人给小人指条明路罢!”
这人立马就顺着竿儿爬了,唐泛并没有反感,反倒觉得他挺机灵,而且这人心地不坏,是个可造之材:“等回去再说。”
见他这样说,钱三儿就知道唐泛是答应了,当即大喜过望,砰砰砰给唐泛磕了三个响头。
没想到磕头磕得太用力了点,前边双方打成一团的激烈战况都没能惊醒隋州,钱三儿这额头触地的声响,反而让隋州眉头一皱。
唐泛察觉怀中之人的动静,低头一看,大喜道:“广川,你醒了,没事罢!”
隋州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唐泛饱含关切与焦急之色的神情。
隋州:“噗!”
唐泛:“……”
这是啥反应?脑子撞傻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对方的额头,目光对上隋州饱含笑意的眸子。
唐大人似乎忘记了自己之前在下面被李漫掴了一巴掌的事情,这使得他还没消肿的脸此刻肿起一边,俊雅的形象换成了祭祀摆在神案上的猪头,所以隋州一看见那张脸,就忍不住想发笑。
然而一笑之后,心中却变得越发柔软,他凝视着唐泛,脑海里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念头。
还好这个人没事。
那么即使自己受再严重的伤,也是值得的。
“……李漫呢?”隋州沙哑着声音问道。
“死了,被钱三儿杀的。”唐泛道。
钱三儿扭捏害羞,正想谦虚几句,却发现隋州看也没看他一眼。
此刻对方眼中的方寸世界,只容纳得下一个人。
从清晨到黄昏,赵县丞带着两名捕快枯等在外头,片刻不敢走开,就怕下头忽然发生了什么突然状况,连午饭都是洛河村的人做好了送过来的。
此地一眼望去,全是萋萋野草,残垣断瓦,就是没有一处遮蔽的地方,虽然日头不大,可晒久了也是头晕眼花,赵县丞早就习惯了出入有随从,起居有伺候的日子,现在在这荒郊野外待了一天,实在有些受不了。
可受不了了也要受,他跟何县令不一样,眼看着好不容易搭上京城来的钦差,正巴不得做得更好一点,给钦差留下好印象,说不定以后仕途也更平坦一些。
要说他这个人虽然功利心很强,办事能力却比何县令强上许多,否则唐泛也不会让他跟进跟出,还让他留守在这裏。
不过一天下来,等候在外面的三个人不由有些焦虑了。
“大人,您瞧这都快天黑了,他们下去的时候可没带多少干粮的,会不会……”汤捕快忍不住道。
赵县丞白了他一眼:“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等会儿被钦差大人听到,看你怎么办!”
汤捕快立马捂住嘴巴,噤声了。
狄捕快凑过来道:“大人,咱们这么等下去也不是法子,要不让人下去瞧瞧,真要有个万一,也好接应!”
赵县丞点点头:“老汤你瞧瞧,人家老狄说话水平就是比你高,好好学着点!”
没等狄捕快对汤捕快露出一个得意的眼神,赵县丞又道:“现在还有谁敢下去,要不老狄你下去看看?”
狄捕快瞬间垮了脸:“大人,不带这么坑人的!”
那下头现在已经成了炼狱修罗场一般的地方,没看钦差那么多人到现在都没出来,谁还敢下去啊,估计给一筐金子都要掂量掂量!
赵县丞呸了一声:“不敢就闭嘴,都少在这裏瞎嚷嚷!老汤,你现在回县城去,给县尊禀报一声,咱们确实也不能这么等下去,万一他们要真没出来,咱们就得背黑锅了……”
他话还没说完,地面忽然微微震颤起来,虽然不至于站立不稳,但赵县丞他们都感觉到屁股底下嗡嗡颤动,持续不断的巨响从那个盗洞入口传了出来。
赵县丞三个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要一想到唐泛他们还留在下面,赵县丞三人就坐不住了。
狄捕快结结巴巴:“该,该不会是下面坍塌了罢……”
汤捕快哭丧着脸:“怎么办啊大人!”
赵县丞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不要慌!……”
汤捕快惊叫起来:“手!一只手!”
狄捕快则赶紧扑过去,紧紧攥住那只突然从盗洞里伸出来的手。
汤捕快和赵县丞也反应过来了,三人合力,使劲将那个人给拽了上来。
一张布满尘土的脸出现在三人面前,赵县丞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这好像是一名叫严礼的锦衣衞。
没等他发问,严礼就已经焦急地吼了起来:“快去叫人过来帮忙,下面倒塌了!”
赵县丞连忙问:“那唐大人他们呢?”
严礼:“在下面!他们全都在下面!我奉命守着入口才逃出来的!”
赵县丞一听,都快魂飞魄散了,要是钦差折在下面,那他别说升官发财刷好感,估计连乌纱帽都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
几人赶忙分头赶到县城和洛河村去搬救兵,洛河村民们倒是来得快,只是几个胆大的刚刚爬下去,就听见里头传来的轰隆巨响,吓得又赶紧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