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平生第一次在清宁宫过夜。
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一直是陌生的,遥远的,甚至就连他理应叫做皇祖母的太后,也从来没有祖母的实感。可是,今天当听到楚宽的报信的而匆匆赶到这裏时,他却发现,无论是祖母还是父皇,吵起架来也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当然,就连这种常人的吵架,他也是在当初到了半山堂之后才第一次得见,因为他和大皇子二皇子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吵不起来,而母亲和妃更是最安静的人。而等到了九章堂之后,他常常被陆三郎拉着,那种面红耳赤的争执,也就见得更多了些。
等他入主了慈庆宫,陆三郎毫不避讳地让他看到各种东宫侍读之间的明争暗斗,久而久之,他就更习惯了。
所以,最初上前去劝解的时候,他虽说有些不安,但因为楚宽含含糊糊没有说清楚具体原委,于是他还没有太担心,直到父皇说出那一句让他简直觉得如同掉落在冰窟窿里的话。他完全没有想到,素来敬重太后的父皇,竟然会露出如此的一面。
三皇子呆呆地躺在地铺上,想到自己在大惊失色之下扑上去抱住父皇大腿苦苦恳求的一幕,想到太后那张冷冽到仿佛连血色都没有的脸,想到父皇掰开他的手,让他留在清宁宫陪伴太后,想到自己浑浑噩噩地跟着玉泉服侍了太后洗漱,又送人上床安寝……
可就在那时候,玉泉对他说,要他在床前地平上打地铺陪伴太后一夜。他当然知道,在这暖意融融的清宁宫中,哪怕床前地平,那也是很暖和的,而且作为孙子,这样也是尽孝,但他嘴裏答应,心中却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直到此时,睁着眼睛的他依旧毫无睡意。
而即便如此,三皇子也不敢出声。因为惊扰了床上心情本来就不好的太后,他还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劝解,那岂不是遭殃?就在他心情郁郁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紧跟着就是一个比往日柔和许多的声音。
“三郎,睡着了吗?”
三皇子顿时愣住了。虽说他知道应该立刻答应,可鬼使神差的,他就是偏偏觉得喉咙口好似被堵住了似的,竟是就出不了声。结果下一刻,刚刚的问话声就再次变成了一声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最后还是能睡着……也难怪,从小跟着你父皇,总该学会了一点他的满不在乎。说起来,这又算什么大事?再大,能大过你父皇即位之初就看不惯那几个执政老臣,当着他们的面说迟早把他们赶出朝去,根本不怕他们听见?”
“再大,能大过他亲政之初贸贸然地开始高层人事更迭,恰逢业王之乱,被人打出了废黜他另立庐王的旗号?再大,能大过我在绞死了业王之后,立刻就亲自去鸩杀了庐王,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本想开口的三皇子当听到太后亲自鸩杀了庐王时,他忍不住死死捂住了嘴巴,那脸上不是深深的惊愕,而是深深的惊恐。都说庐王是被幽禁之后郁郁寡欢,没多久就病故的,谁能想到,竟然是太后下的手?而且人竟然是和业王同一日死的吗?
据说,庐王也是从小在太后面前养大的,和父皇这个亲生儿子差不了太多……甚至他还听说,太后在有些时候甚至更宠庐王。不但这个王位是太后执意要给的,而且据说庐王死了之后,太后曾经一度生了一场重病,怎么会事实是这样……
三皇子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别说出声,连挪动的能力都暂时失去了。可是,当发现太后没有再自言自语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这相当于是在偷听自家祖母的秘密,这下子登时心如鹿撞,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祖母,我没睡着……我刚刚……刚刚……”
结结巴巴了老半天,三皇子也没能把话说齐全,一时羞愧交加。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声轻叹,紧跟着,床沿边上竟是垂下了一只手,有些艰难也有些滞涩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察到那只手似乎很凉,他微微一犹豫,不由得就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你这孩子……”太后似乎是对三皇子这动作有些惊讶,笑了一声后,人就轻声说道,“玉泉是怕我想不开,这才让你在这打地铺陪我。其实她也不想想,孙子陪我,儿子却甩手就走,我要想不开早就被气死了!我要是真想不开,早三十年就想不开随着先帝去了。”
三皇子顿时心裏咯噔一下,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发现床上的太后窸窸窣窣似乎要坐起来。他慌忙跳起身去搀扶,又去帮忙拿一旁的大引枕,可因为人矮小再加上慌乱,他竟是一不小心脚下一绊,结果就这么跌倒,整个人就横趴在了太后的身上。
吓了一跳的他赶紧就想爬起来,却不想太后竟是非但没有恼,反而还轻轻摩挲着他的脑袋,还笑着说道:“看你这段日子一贯沉稳,没想到也会有这么冒失的时候。想当年你父皇像你这么小的时候,那可真是如同皮猴,哪里有你这么乖巧。”
“就连庐王,也是和你四弟似的,整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鬼主意,那简直是惹是生非的祖宗。再加上仗着有你父皇做靠山,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道闯了多少祸。”
三皇子没想到太后竟然拿庐王和四皇子相提并论,一时下意识地就想要跳起来。总算他自制力强,最终老老实实趴在那儿不敢乱动,但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庐王从前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但四弟不一样,他虽然有时候冲动了一些,但他有分寸的。”
“他是比庐王有分寸,但那是因为你这个哥哥比你父皇当哥哥的时候有分寸。”
太后说出这话时,感觉到那个小小的人儿顿时整个人一僵,她便松手把人拉了起来。见三皇子不安地跪坐在床前地平上,脸上却涨得通红,她就淡淡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你不是你父皇,你四弟更不是庐王。”
“你性子没有你父皇那么飞扬跳脱,任性恣意,而你四弟也不像庐王那样肆无忌惮,自以为是。你父皇当初让你们去半山堂,认张寿做老师,我还不太同意,但现在看来,这个老师确实比我想象中好千百倍。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