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匆匆出宫,原本是带着一腔愤懑不平之气来的,然而,当看到一个发色肤色长相和本国子民完全不同的金发少年竟然在兴致勃勃地推算算学题,他就把最初的目的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张寿不由分说地把人从黑板边上拖开,他就上前仔细看了看那草草的推演。
而看过之后,他就转身朝着张寿问道:“老师,那几条三角形的定理他好像没全掌握?”
“欧几里德的《Στοιχεiα》,在他们的国度,那是学者才会钻研的领域,他还太小了。更何况,那边通行的书是拉丁语版本,虽然和他会说也会写的那种语言有些类似之处,但是,以他的年纪,应该还没学过。就他之前运用的那两条,已经不错了。”
见陆三郎立刻用相当玩味的目光审视那金发少年,而那金发少年则是满脸心虚,张寿却又笑吟吟地说:“在很早以前,拉丁语其实只不过是他所在的意大利半岛上一小片地方通用的方言,但后来说这种语言的罗马帝国强大,称霸一方,这才成了西方一度通用的语言。”
“后来,罗马帝国虽然分成东西两支,但一直都是庞然大物,而拉丁语也逐渐分成了书面的和口头的两种不同的形式。这么说吧,就和在大明,如今平民百姓嘴裏说的话,和文章典籍中所用的文字截然不同是一个道理。”
他这么一解释,不论三皇子还是陆三郎又或者其他人,自然都纷纷点头表示已经听明白了。而这时候,张寿方才朝着金发少年瞅了一眼,笑意顿时更深了些。
“在现如今的西方,有学问的王侯贵族以及他们的宗教人士会学习拉丁语,因为这是各个小国往来时必须精通的语言,而这多半就要靠一个精通拉丁语的西席先生。但是,普通小贵族,又或者一般家境殷实的富人,却未必舍得花一大笔钱为外室子请这样一个西席先生。”
为了便于理解,张寿把家庭教师改成了西席先生,因而此话一出,四周恰又是一大批人秒懂点头。这裏既有陆三郎这样从小不爱学习,西席先生却没少过的真正富贵公子,也有九章堂诸生这样多数贫寒的,更有纪九和张大块头这样,在家中一度很边缘化的子弟。
所以,没有单独的西席先生,和别的兄弟一块去自家族学甚至别人家族学的,乃至于跟着家中受宠兄弟读书的,甚至家中显赫时请了西席先生,后来落魄之后就负担不起的……人多,林林总总的状况就多,但此时,大多数人看金发少年的眼神就不再是最初的挑剔了。
甚至有不怕自曝家丑的人在那叹气感慨道:“请一个西席专门教一个人,这得是家中最得宠的子弟才有的待遇,外室子当然想都别想。我家一个亲戚从前在外头养了两个外室,平常宠得什么似的,据说还生了两个儿子,可他家里那位悍妻说动长辈,断了他的钱!”
“这下子,没钱一身轻,他那两个外室见他没钱,于是都卷了细软跑了,孩子倒是送了回来,结果就和仆婢之子一块养着。别说读书了,根本就和仆役小厮似的。”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因为听到张寿刚刚对那金发少年说,不会送人去挖矿,再加上太子殿下也来了,揣摩张寿心意的人,不免替人说话,真正同情这个异邦少年的人,也帮着说话,至于那些纯粹看热闹的,更是一个个在那说着某些外室之子的悲惨故事。
而因为这些察言观色敲边鼓的家伙,陆三郎想到自己也曾经被两个兄长骂作蠢笨肥猪,还不如家中仆役,他不免也有些同情地瞥了一眼那金发少年,心想这小子会不会也是被家中大妇和嫡出兄弟排斥,于是方才铤而走险混上了那条船。
就连三皇子,也想到了自己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压的那段时光,可想想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和四弟也不会有幸被父皇接到乾清宫时时刻刻在眼皮子底下,他却又释然了。当下他就点了点头道:“听老师这么说,拉丁语就和雅言正音一样,不懂拉丁语也不是他的错。”
然而,在众多或同情或怜悯,或鄙夷或轻贱的目光注视下,那位身为外室子的金发少年,此时心裏却是一百一千个问号。
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大妇是什么?说的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父亲的正式妻子吗?外室之子说的是他吗?大妇欺压外室之子,把人当成仆婢,是说的母亲把他当仆人?
可他的母亲对他很好的,反倒是生养他的母亲很粗鲁,他还记得小时候跟随她生活的时候,动不动就会遭到一顿痛打。不过他们说的这种事在佛罗伦萨也很普遍,很多私生子得不到家族的承认,只能跟随身份低下的母亲生活,甚至被遗弃,流落街头。
当然,那些大贵族的私生子就不用愁了,他们的母亲会得到一大笔赡养费乃至于华丽的大房子,然后精心抚育儿子,以便将来在容颜衰老之后仍然有一个倚靠。
想到这裏,金发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没有随随便便开口,而是努力从这些人的话语中捕捉更多的讯息——和他在船上相处过的船长和水手等人相比,眼下这些人的身份实在是要高得太多了。不论那位竟然知道拉丁语以及Στοιχεiα的张学士,还是那位太子,都是大人物。
而张寿没有阻止众人的各种脑补,而是任由众人的七嘴八舌暂告一段落,他这才继续说道:“不过,不论他到底有没有学过拉丁文,这没关系,我刚刚随便翻了翻那些书,发现其中并不是都是算学典籍,有一部分书也许是很古老的词典。”
词典是什么意思,金发少年不懂,其他人却也有些迷糊。此时早已经完全忘却真正来意的三皇子就第一个开口问道:“老师,所谓的词典是类似《说文解字》那样的书吗?”
张寿忍不住很想拍自己的脑袋。虽说这么久了,但某些用语他却还是忘不了从前的习习用语。他摇了摇头,这才沉声说道:“我说的不是《说文解字》那样解释字意的书,而是两种语言之间的对照词典。”
不用张寿打比方,反应极快的陆三郎就立刻一拍巴掌:“那岂不是说,我们可以根据词典来翻译那些算经……等等,不对,要是那些书里有汉字的话,船长早就发现了!那对照的两种语言是什么语言?”
“我不知道。”张寿耸了耸肩,见一大堆人瞠目结舌,他就一摊手道,“就连是两种语言的对照词典,这也是我猜的,因为左右两列整齐排布的这种对照方式,我当然就忍不住往这个方向猜测。”
说到这裏,张寿就对陆三郎吩咐道:“你去我那学厅,进门左边第二个书架的第三层上,左手边第一摞书,你随便拿一本下来。对了,取书的时候记得在抽屉里拿一副手套戴上。那些都是有些年头的书了,又在海上漂泊了一次,禁不起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