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人此时这金发小子的做派,若是换成那等苛刻的主人,早就把人拖下去一顿板子打个半死了——那等因为奴仆偷偷看书而惜才提携,为人除籍甚至报什么家仇。雪什么冤情的主人,正经戏文里绝不会有,某些落魄文人那乱七八糟的传奇故事才敢写。
哪怕太祖皇帝重申宋制,再没有唐时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样的规矩,但即便是定了非终身制契约,雇来在家中做事的奴仆,在大多数主人眼中,依旧不算人。
然而,张寿固然也和这金发少年吴大维签下了契约,可他在公学中已经见多了这小子看书看到忘我的情景,因而见朱莹那为之气结的样子,他就不以为意地轻笑道:“别看了,看多了生气,你只要想着这小子是翻译那些番邦算经的最佳人选,就能想得通了。”
朱莹眼睛很尖,此时也发现对方看的赫然是一本如同天书的番文书,顿时轻哼了一声:“那些番邦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哪比得上你和葛爷爷合着的《葛氏算学新编》?”
“话不能这么说,所谓的《葛氏算学新编》,本来就既有历朝历代那些算学宗师的智慧,也有番邦贤者的智慧,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且,它还远没有完结,将来若是九章堂的学生们好学上进,未必就不能把这部算经推到更高一层的地步。”
想当初张寿不是不想贪天之功,而是觉得自己年纪资历不能服众,所以才借用葛雍的名义,把现代数学那一套用葛氏算学做了个包装推了上市。如今真的见到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拉丁语版,还附带其他看不懂的拉丁文本书籍若干,他就庆幸自己这先见之明了。
别看这书是否能翻译出来,好像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还不知道靠谱不靠谱的金发小子,但元朝时都尚且能有翻译《几何原本》的通译,哪怕那据说是色目人,那么到了商船通行四海的本朝,一旦全力寻找,寻找不到就自己培养,难道还会真的就一直没有懂拉丁文的通译?
再说了,欧几里德的书,未必只有拉丁语版本,阿拉伯语版本那是肯定有的。随着他名声渐大,他现在教的东西,有心人当然找得到出处,迟早要在这方面挑刺。
哪有他一点一点露出端倪,又有葛雍这个太师背书,而后更有皇帝和众多对头大佬替他脑补出他师承曾经游历海外的非主流老先生们,本身就拥有海外传承来得省事?
而在张寿和朱莹两人说话之间,那个埋头看书的金发少年,终于突然喜形于色地迸出了一句话——当然,那是他们谁都听不懂的番语。毕竟,张寿对英语之外的其他语言,除了会煞有介事地说某些语言的单词和短语,其他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但至少他的反应比此时脑门发硬的朱莹要快得多:“吴大维,你在说什么?”
这一次,金发少年终于完全回过神来,见那位把自己带回来当书童的张学士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并肩而立,此时那张学士倒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旁边那女子却是面带愠色地瞪着自己,显然不那么高兴。这下子,他立刻醒悟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他在公学中那打杂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念念有词的走神,被几个先生联名告了一状,于是才有张学士出面把他带回来当书童这种操作。此时此刻,他生怕初来乍到又惹恼了这位学士金主,赶紧放下书上前诚惶诚恐似的行了个礼。
“我刚刚看书入了神,是我的错。”说这话时,他深深低着头,别提多诚恳了。
是我的错这四个字,是吴大维在船上时就学会的——那是某次犯错被抓狡辩之后,狠狠挨了一顿抽后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在佛罗伦萨时,他得到的教训是做错了事绝对不能承认,哪怕被抓现行也要狡辩,那么在船上他学会的就是,凡事认错认罚就完了。
否则只会更倒霉!因为他这样一个肤色发色和别人完全不同的异乡人,无时无刻都面临着死亡威胁,在船上他就算很小心,那也几次差点被扔下海!
朱莹虽说面色不好看,但人家老老实实认错,大小姐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同样快。更何况,人是张寿带回来的,号称书童,而且还对翻译那些番文书有作用,她犯得着因为看不顺眼而去处罚?当下她就没理这小子,而是看着张寿问道:“阿寿,那日后他是每日随你来往公学?”
“没错,我在公学的时候,他会在九章堂旁听,那些公式图形之类的,他有些基础,但大明文字他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我准备找个老师教他。这和教授寻常蒙童却还不同,一般的夫子即便没有偏见,恐怕也很难胜任。我也没时间让他学个十年八年。”
“莹莹,你有什么好人选来教他,缩短一下他精通大明语言文字的时间吗?”
吴大维竖起耳朵分辨张寿和朱莹的对话,虽说竭尽全力也就是能听懂个三四成,这还得多亏两人都没有用那种实在太难的成语,但他总算能听懂一个意思。
那就是至少面前这一对明显很年轻的夫妻,对他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在认真地探讨他的教育问题。他们好像打算让他好好地学习某些东西!
这样涉及自身的问题,自己却没有自主权,对此吴大维很有些懊恼,但即便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是个叛逆少年,此时他却显得很乖巧。
在佛罗伦萨的时候,那些学者固然会乐于去给贵族做家庭教师,也愿意收取高昂的学费,收那些富庶的商人以及市民的儿女在门下学习,但私生子这种出身的他依旧是最不受待见的。再加上他脾气怪,他最长也只在某个学者门下呆过不到三个月,最后就被人赶出来了。
可在这遥远的东方,他却发现自己之前旁听的那座学堂,竟然招收的学生中有很多来自真正的平民,那甚至有农人和工匠的儿子!
而教授他们的不仅仅有学者,还有眼前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官员张学士。
见张寿在这种事情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朱莹的脸上顿时绽放出了得意的笑容。虽说教书育人这看似是张寿擅长的领域,但在怎么教授番人这种领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