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1</h3>
在客栈醒来的第三个清晨,我推开窗,看到了一个老人。
其实也不算老,和我父母差不多的年纪,背有一点儿驼,蹬着三轮车“咯吱咯吱”地前行。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大约是准备擦汗用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三轮车上载满了鲜花,离客栈越来越近了,一阵风吹过,栀子的香味便扑面而来。我正在想要不要买一束,老人的三轮车“嘎吱”一声便停了下来。
董哥三两步从客栈出来:“贺叔!您来了!”
看起来他们相识已久。
贺叔从三轮车上下来,抱出一大捧绣球递给董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贺叔一口陕西话:“不好意思啊小董,这两天耽误你了。”
董哥赶紧摆摆手:“说什么呢贺叔,我这不打紧,您只管忙您的,抽空把花给我送来就行。”
贺叔握了握董哥的手,略微弯了弯腰表示感谢。
我赶紧披了外套下楼,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贺叔和他的三轮车已经不见了。巷子里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董哥看到我,招呼着准备去弄早点。我摆了摆手,笑着说不饿,我是被那阵栀子的香味引来的。
董哥已经把绣球插到花瓶里了,拿着喷壶朝着繁盛的绣球喷水,回过头跟我说:“不着急,贺叔天天都会路过这儿,隔天就会给咱们店里送花。明儿早上我给你留意着,贺叔来了,让他给你留些栀子。”
我问董哥:“既然贺叔天天来,怎么我之前没见过他?”
董哥叹了口气,点了根烟,搬了长凳坐在门口。
董哥告诉我贺叔是个花农,是陕西人,十几岁时来了大理,后来娶妻生子,在这儿一待就是四十年。
“贺叔是个可怜人,可怜人倒也有可喜的事儿,儿子小贺很争气,考上了云南大学,只是还没毕业,就查出得了尿毒症。”
董哥说贺叔还有一个女儿,已经结婚了,嫁得不是特别如意,两人付出十分的努力也只是勉强维持温饱,弟弟这边的事情也帮不上什么忙,给小贺看病的事情,就全落到了贺叔老两口身上。
贺叔的妻子之前是公务员,退休工资倒还可以,如今老两口起早贪黑在花田里和大街小巷中穿梭,就想多挣点儿钱给小贺看病。
我问小贺的病情如何,董哥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一天算一天呗。”董哥说完,收拾起瓶中已经枯萎的玫瑰,熟练地拿着绳子准备将它们制成干花,自言自语道:“贺叔太实在了,人家一束芍药15块钱,他只收10块钱。”
我看那束玫瑰里有几枝还未败落,就问董哥要了来,回房间修剪之后插|进一个空瓶子里。
<p/><h3 class="center">2</h3>
第二天清晨,贺叔果然来了。
董哥帮我买了束栀子,我下楼的时候,贺叔正准备离开。我想再要一束满天星,贺叔说今天带的满天星是别人提前预订的,等他忙完再给我送一次。
我说不急,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贺叔憨厚地笑了笑,骑上三轮车离开了。
贺叔的花,便宜、新鲜,只是看着就会让人心情好上许多。那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后正沿着河边溜达,竟遇到了贺叔。
贺叔开口就是再熟悉不过的陕西话:“女子,我正准备去客栈寻你,真巧在这儿碰见你了,给,你要的满天星。”
没想到,我早晨不经意的一句话,贺叔会在傍晚特意跑来给我送一趟花。那束满天星只要5块钱,可贺叔从花田跑来,得骑二十分钟的三轮车。
我给贺叔10块钱,跟他说不用找。贺叔不悦,从口袋里找出一张5元的纸币,硬塞进了我的手中。见我不再推让,贺叔才笑。
我问贺叔:“您吃饭了吗?”
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指了指三轮车裏面的保温饭盒:“刚做好饭,正打算去医院给老伴儿送去,一块儿吃才有味儿。”
得知贺叔还要去医院,我就没再耽搁他的时间,寒暄两句,便道了别。贺叔离开的时候,蹬三轮蹬得飞快,一点儿不像五十多岁的老人。
回到客栈之后,董哥看到我手中的满天星,笑着问:“见着贺叔了?”
“是啊,没想到他特意跑来给我送了一趟花。才收了我5块钱,真不值得他折腾,我要多给,他也不收。”
“贺叔这人特别有原则,一向说到做到。”
“董哥,贺叔每天都是这样,医院、家里和生意几头跑吗?”
“小贺只要住院,就是这样。这个病已经花了不少钱,他们请不起护工,老两口就一个守在医院,一个做生意到处跑。贺叔怕他们在医院吃得不好,三餐都是在家里做好了送过去。”
“生活不易。”
“我们这些街坊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多买些他的花,算是一点儿心意吧。”
<p/><h3 class="center">3</h3>
有一天晚上,贺叔从医院回来,家里突然停电了,估摸是保险丝烧断了。他找不到自己的老花镜,看不清电表箱,就跑到客栈请董哥帮忙。
董哥正在安排新入住的客人,贺叔就坐在一边等着。刚好我也在,就和贺叔打了个招呼,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
贺叔得知我是来这边旅行并且出过几本书之后,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女子,我一看你就是有文化的人。我是个大老粗,肚子里没墨水,不过花卉知识倒是懂一些,你有啥想问的,我可以告诉你。”
讲起花卉,贺叔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他当了大半辈子花农,熟悉每一种花,对他来说,每一朵花都是有灵性的,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
后来我们聊到了小贺的病情,贺叔说:“一开始确诊的时候,我和老伴儿天天抹眼泪,谁能想到,娃娃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刚开始真的不能接受,到现在都三年了,也已经慢慢习惯了。小贺这个病啊,需要做透析,一开始每个月做一次,到后来几天就得做一次……做了一年多,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没办法,我们只能托人买了台透析机在家里给小贺透析,节省开销。”
“好点儿了吗,小贺?”我问。
贺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要是好点儿就好了,这两年,非但没好,反而在慢慢加重,如今钱花了,罪也没少受。”贺叔的眼眶红了,我也跟着有些难过。
为了让小贺转移注意力,贺叔在旧书店给他淘了不少书让他打发时间。“我娃最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他脑子好使得很,要不是身体不行,他都打算写武侠小说呢!”
“前几天我娃身体不大好,又去医院住了几天。大夫说病情已经稳定了,明天就能出院,可以继续在家里做透析了。”
贺叔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提醒贺叔要注意身体,适当休息,别过于劳累。贺叔摆了摆手:“咱这祖祖辈辈都是农村人,身体结实着呢!再说了,我也不敢生病,得撑着,万一我病了,就没法做生意挣钱。只要我能挣钱,就能给儿子买药治病。”
贺叔心态很好,但是聊了一会儿,他声音明显低沉了:“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小贺哪天不在了,我跟他妈就没有动力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敢想,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寻对象,还想去大公司上班,我得帮他啊。但是我更怕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到时候谁来照顾他妈,谁挣钱给他看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