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恶声恶气显然让纪廷惊讶且尴尬。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他没有恶意,不该把火撒到他身上,但是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堵在我胸口,正无可排遣,他非要撞上来。
一丝红晕爬上了他的耳际,我知道他脸皮薄,既然这样就该趁早识趣离我远点,可他竟不依不饶地挡在我前面,见我拒绝回答,干脆蹲下来看我的伤处。我穿着校服长裤,一边裤腿上有鞋印,他想要拉起这个裤腿,被我慌忙中踹了一脚,不轻不重地正中胸口。他晃了晃身子险些跌坐在地上,幸而用手撑住了地面,什么都不说,仰着脸看我。
“活该!”我想要掩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丝难堪,狠狠白了他一眼。他撑地的那只手上还捏着一张纸,看起来像是什么紧要的东西,他担心弄脏了,爬起来之后小心地检查。
我有些后悔,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原来是他的中考志愿表,上面第一栏用端正的字迹填上了“市五中”。
这倒是件稀奇事,要是我没记错,五中虽是重点高中,可是离家远,又是寄宿制,他家那护崽老母鸡一样的爸妈会同意让宝贝儿子舍附中而上五中?我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反应了过来,怪不得他会这个时候出现在教师办公楼,想必是背着爸妈偷偷填的志愿,想来个先斩后奏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纪廷感觉到我在瞄他手里的东西,再度看过来的眼神里竟好像有征询的意味。真好笑!他是大人们交口称赞的乖孩子,好楷模。可不知为什么,我就讨厌他这副样子,明明想要,却不肯说,心里抗拒,却抹不开脸拒绝,犹犹豫豫,唧唧歪歪。若是他真像止怡那样,是天生就不爱拿主意的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又不是。
“怂!”我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嗤笑。
过后,我从止怡那里听说,纪廷私自填报了五中,结果却被他父母知悉,暗地里又改了回来。止怡说,她想安慰他,心里却有些庆幸,假如他真上了五中,指不定多久才能见他一回。她问我,这样想是不是特别自私。我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那时我的脑海里全是并肩躺在夕阳下那天纪廷写满落寞的脸。我忽然有些希望,他能随心所欲一次,肆意快活一次,去抓住他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吻他的嘴,是在十八岁的前夕。我戏谑地去引逗他这个装出来的柳下惠,然而当他真的不再躲避,我的心却狂跳不已。
也许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看懂了他投向我的眼神。步入青春期之后,我太熟悉男孩们的这种目光,我并不抗拒,并且乐在其中,我想我需要有人爱我——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爱。该在何时出手擒获,又在何时舍弃,这是我最擅长的游戏。
可这游戏险些脱离了掌控。那一天,在充满了松节油气味的,只有我和他的房间里,他喘息着,紧紧抱着我,有些恼恨,也有些欢喜。我知道这一次只要我想,他做什么都愿意。这是我认识纪廷以来,他最勇敢的一次,可这一次,退缩的人却换成了我。
他收起了我撕烂的那张《夜航鸟》,说他可以是我栖息的岛屿。也就在这一天,我终于愿意承认,他对于我而言是不同的,可正因为这样,才更不可以。我想我一直都是矛盾的,我希望他和止怡好好的,也愿意让止怡幸福。然而一个挥之不去的恶念又无时不刻不在我脑海里回旋,父爱、母爱、还有他,为什么得到的那个人总是止怡?大概这就是我总是明知故犯,对他若即若离的原因之一。我想要他选择,又害怕他选择。
他们都不知道我即将要走,包括纪廷。谢斯年来到我的身边,也带来了我生母的消息。汪茗,一个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可她给了我生命。谢斯年告诉我,她经营着一个圈内小有名气的画廊。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提起那个名字时,仿佛也在用声音膜拜他的女神。我对从未谋面的,生育了我的那个女人充满了好奇,那么用心地学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她的面前。也许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可我止不住地向往她。谢斯年一语道破天机,他说我渴望的并非徒有虚名的母爱,而是一个挣脱现状的借口。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夜航鸟,我知道它为什么不敢逗留。
二十一岁,我和他g市重逢。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他爱我,终于找到左岸那天,他喝醉了,依然爱我,我从未如那一刻那般确定他是清醒的。那时我已经在外独自漂了三年,一个只属于我的、宁静的岛屿对我而言具有足以致命的诱惑力。于是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我。
那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一段时光,他曾经笑着对我说,再做下去就要做伤了。说这样的话时,他却不肯放开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的是抵死缠绵,没日没夜,不言不语,仿佛躯体的相融是最强有力的保证,可以暂时忘掉周遭的不安全。
我喜欢一首歌,歌里唱“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莫名其妙的,我总是听成了“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天明”。想不到天明那一刻远比我想象中更快。
止怡和纪廷妈妈到来的那天,我听从他的安排躲在了他同事的房间里。我给了他三支烟的时间,然后离开。后来他怨恨我对他太过苛责,我原可以等得更久。他不知道,那三支烟的时间其实是我在为自己拖延,如果我足够清醒,早就该放手。
就是在那段不长不短的等待中,我第一次正视我和纪廷之间的问题,而我们从前默契地避而不谈,是因为彼此早就深谙于心。
他是爱我的,可他总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顾及。
我也是爱他的,而我只有他。
就好比岛屿看似孤独的等待,如果他沉入海底,还有海水包裹着他,鱼儿陪伴着他,他依然会存在。而双脚退化了的夜航鸟天地无比宽广,然而她只能停靠一次,从此便再无选择。
我忘不了我的生母汪茗离去时的眼神,我就像她的翻版,总是栽倒在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在纪培文之后,她遇到过许许多多的男人,半生跌跌撞撞,自以为已全身而退,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抽离。她到最后也没有释怀,我不想重蹈覆辙。
如果他足够爱你,不会把问题交给你。
如果他犹豫,那就意味着动摇。
如果有些东西迟到,那还不如不到。
这是我的生母在弥留的时刻唯一留给我的财富,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所以当时我庆幸过自己没有收拢翅膀。
再见止怡,我们都二十六岁。我答应和她打了个赌。不是赌气,而是纠缠了十几年,寻寻觅觅,分分合合,一切到了该做个结束的时候,我们总该找到一种方式,给自己一个出路。
她要我赌纪廷敢不敢抛下一切跟我离开。
说到底这是场没有输赢的博弈。
纪廷说他没有后悔,但后面那几年免不了有遗憾。
止怡赌来了她的死心,何尝不是一次重生?
而我呢?不过是孤注一掷。
我和纪廷再回来时已经是四年之后,这年我正好三十岁。止怡和刘季林来之不易的婚礼上本应只有欢笑和祝福,因为我们的归来,免不了多了几分泪水。当时我远远地看着她和刘季林站在众人簇拥的中央,犹豫着该不该往前。
她是我最亲的人,给过我最无可替代的温暖。我爱她,也恨过她。小的时候,我曾替她从别的孩子那里夺回她被抢走的金鱼,也曾偷偷在无人的角落将鱼缸摔得粉碎。
她用微笑回应亲友们的祝福,我记忆里弱不禁风怯生生的止怡在深爱着她的男人面前,只有一览无余的轻快、鲜活和喜悦。当我尝试着往前迈出一步时,她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转身。那时我们都湿了眼眶。新娘在新郎的引导下朝我走近,白纱被风牵引着在她身后摆荡,犹如金鱼灵动的尾翼。挣脱了桎梏,原来她有她的天地。
在止怡身后不远处,有我曾经的父母,也有纪廷的家人。此时他们脸色一定和我们一样,有惊讶,有尴尬……或许还有期待。我慌张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将我握得更紧。
曾经有过的裂痕是否能够弥合,我们都不得而知,就好像四年前的那天我在黄昏之中的等待,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要等的那个人是否会追上来。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未知的因素。正因为这样,我并不相信有永不沉没的岛屿。只是我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停靠在他湿冷的礁岩上,如果海水漫过了他的头顶,我选择和他一道沉入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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