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数落我的时候,谈商已经勉强把马车转了半个圈子,只要再转半个圈子,就可以疾驰向金台门了。粥恒等人没有坐骑,料他们追赶不上——不过我突然想起了门外守护着的那些生面孔,就常理来说,粥恒一定会先让人先锁闭金台门,如果那样,除非我背插双翅,否则今天怕是出不了这个罪恶的圈套去的。
我胆战心惊地转头朝金台门方向望去,还没看清个所以然,突然脑后风声想起,于是本能地左手朝后一张,一道小小的霹雳疾射而出。匆忙转回头来,只见粥恒堪堪被我逼退,横刀当胸,立在阶边,而他手下那些士兵已经把马车团团包围住了。
“当”的一声,我长剑已经出鞘,然而心中却在慨叹:“罢了,今日死于此处!”从来双拳难敌四手,况且以我的本领,恐怕连两三名普通的金台营士兵都收拾不了,更别说曾为一县剑士之魁首的粥恒了!
死,我并不怕。虽然曾在酒后对那只狐狸夸口说“我现今便如同天上的明月,明月一日不堕,我的权柄一日不堕”,但纵观千年历史,又哪有长存不灭的权柄?虽然一直避免去想,但内心深处总隐约感觉,登百仞则堕千丈,自己难保一定能够寿终正寝。
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走向死亡的过程。如果真以大逆之罪处我,恐怕最终将被押赴市曹,磔刑处死,我已经被磔过一回了,当时心底充满了绝望和悲愤,就连锥心的疼痛都无暇去顾及,但事后想来总不免寒彻骨髓——人生中最恐怖的事情其实就是后怕。
况且,我死也就罢了,被磔也就罢了,我妻又将如何结局?我期盼她能来救我,但那样难免为萦山上神秘的修道士所害,殛至形神俱灭。如果她不来救我呢?大逆之族,岂有生理……或许那狐狸会去救她,从此两人共证仙道……想到这裏,无来由的内心一阵剧痛。等等,眼前这一幕,不会是那只狐狸安排的吧?!
脑中瞬间闪过无数联想,越想越是心乱如麻。我不禁闭一下眼睛,将那些无可证实也不愿去证实的想法全都驱散开去。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假,但凡有一线生机,还是尽量去把握为好,于是我用颤抖的声音质问粥恒:“谁使你来害我?”
粥恒冷笑着回答说:“奉天子诏。”我怒斥道:“天子何有此乱命?莫非你受了获筇的蛊惑么?须知我若身死,获筇把持朝纲,嚣张跋扈,不会在我之下!”粥恒轻轻点头:“此我知也,但我今日可以诛你,异日获筇为乱,亦可诛之。谁敢悖逆君臣之道,粥某定不与其共戴天壤!”
我想要尽量拖延时间,时间一长,局面总会产生变化,况且我还有十数名护衞等在金台门外,如果粥恒派人闭锁金台门,他们难道就不会想办法杀进来护主么?于是我引诱粥恒说:“我愿献出大将军印授,奉兄为主,立朝秉政。但求不死,可乎?”
粥恒听了我的话,猛然一昂头:“粥某奉诏讨贼,岂为利禄乎?但求澄清宇内,扶正纲常,重光大成天下,于愿已足。汝速速下车就缚,我在天子及获太尉面前求情,或可容你不死!”
他这番言语倒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想到这个背主的家伙原来有这样一套想法,“澄清宇内,扶正纲常”?哈,此人真是幼稚到了极点,我从前怎么竟还将他倚为臂膀,真是瞎了眼了!不过从这番话中也可以听出,他果然是受了获筇的指使。所谓天子诏是真是假不必再论,反正天子昨日是我的傀儡,今日是获筇的傀儡而已。
我要不要放下手中的武器,暂且把性命交给粥恒呢?他这一番话如果是真的,虽然实足可笑,却说明他不会立刻杀我。当然,粥恒最终会把我交到获筇手中,那老贼可不会象粥恒一般天真,他不会容我再苟活在世上,但能因此多活一日便是一日,多活一刻便是一刻。况且,即便不放下手中的武器,我真能从此围困中脱逃出去么?
我和粥恒一边对话,谈商一边仍在驱动马车转向。一名士兵挺矛斥喝,谈商却浑如未闻,士兵急了,当胸槊去,谈商惨叫一声,倒栽到我的脚边,几点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低下头,看到这个寒士死而不闭的眼睛,残留在瞳孔中的最后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恐惧、有焦虑,此外竟然还有一线坦然和兴奋——难道他是因为能够为我殉死而感到愉悦么?
真是天真的家伙——我在这一瞬间突然看清了自己,自己根本就没有悖逆潮流,使寒门振兴的真正意愿,更没有那种能力,我只是因人成事而已,我只是一直在利用靳贤和你们这些寒士而已。或许我今天的失败,真是命中注定的,是我本身能力和性格的必然结果。
想到这裏,我五指一松,长剑“当”的一声脱手,掉落在车厢中。
世事如同转蓬,并无法因上一刻何在而预测出下一刻何往。我刚离开朗山的时候,不会想到前往锺蒙去降妖,两者之间似乎也无必然的联系;我见到了妖物苹妍,随即又遇见官家小姐爰苓,就算别有因缘,也根本想不到好事真能得协;然而好事得协又如何?夫妇数年,花不沾身,因之位极人臣,却又摆脱不了遭背叛,遭谋算,乃至身死名裂的下场……
而正当我准备束手就擒的时候,也根本想不到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即便从来不相信奇迹,事态的发展也往往出人意表。这裏长剑才刚坠落,耳边突然听到风声骤响,随即面前那可恶的粥恒就大叫一声,咽喉中箭倒翻在地。我又惊又喜,匆忙转头去望,只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大叫道:
“大将军勿忧,终让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