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我生天地间,逆旅羁一宿,春尽更飞花,迷离障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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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离奇的往事,多么令人哭笑不得的往事,我竟然是从魍魉群里被捡回来的。说我并非父亲亲生,这点虽出意外,但似乎早有预感似的,并未能对我造成太大的冲击,然而魍魉群……我没有见过那种可怕的小怪物,我也不希望见到,但没有想到我的人生竟然会和它们联系在一起……
听了父亲的话,我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心头涌上千万思绪,脑中却又似乎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想。父亲用双手捧住我的面颊,深深地凝望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此是天定之缘,汝虽无我血,却是我子。我所以把这些尘封的往事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你有人所不知的天命在身,即便走到穷途末路,也不要轻生,千万不要轻生。”
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原来父亲是怕我会想到死,所以才把这些本无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告诉我的么?但是分别数年,我早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儿子了,我并不惧怕死亡,但并不会特意去轻生。死是自然,无所可惧,生也是自然,又何必急于抛弃呢?人莫不有生,也莫不有死,死而强求其生,是逆,生而强求其死,一样也是逆。其实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悖逆天道么?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强要悖逆天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会想到死亡,但不会想到自己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别说我留恋人世,留恋妻子,就算生无可恋,死也并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生固然是苦,然而谁又知道死是不是苦呢?
只是,我究竟是因何而生?真如广宗真人所说,是背负着非常人所知的天命么?如果要说天命,那我的天命大概就是无谋地追求改制,从而很可能加速大成王朝的覆亡吧。其实一朝之兴亡,和一人之生死,对于苍茫宇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死者已矣,别有生者,一朝覆亡,一朝继兴,加速了大成王朝的灭亡,真的是我天命所在么?
我不相信。
然而我究竟因何而生?我究竟所从何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王朝的子民还是强蛮的后裔。不过正如九德真人所说:“不识恕道者不明天道。”又如静笃真人所说:“有情无情之物生焉,皆合于道,本无高下之分。”其实自己体内就算流着强蛮的血,那又如何?
我感觉自己似乎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明白。我逐渐下定决心,要和父亲一起上朗山去,请求九德真人的庇佑——这是我的决定,而至于真人是否愿意收留,那就是真人的问题了,我不打算多加无益的猜测。
数年来在尘下辗转,无所不经,无所不历,千古遭际,以我为最奇,我确实很想放弃那混乱而可厌的宦途,去安下心来读书、炼气、修道,去探求宇宙间的真理。我为何而生?苹妍为何而苏?世道将会走向何处?太多的疑问充塞胸中,如有块垒,不吐不快。
我在月下静静地站立着,一直到父亲佝偻的背影踯躅着离开。我转过身,想要走回妻子身边,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奇特的问题——我并非真的离氏之子,那么我身上为何会有上古彭刚的血脉,也就是苹妍所说的“恶臭”?
思绪绕了一个圈子,竟然又转回来了:我究竟是谁,由何而来?这似乎是一个永远困扰所有人的问题,也似乎是一个直通大道的契结所在。以我的智慧,或许始终也想不通吧。况且血脉这种东西本就年深日久,无可查考,两千年来,彭氏开枝散叶,天晓得什么地方岔开一支,化成了我呢?
从苹妍我又想到了那枚玉笄,那是当初静笃真人要父亲收养我的时候,亲手赠给他的。现在想来,玉笄似乎是一切的根由,如果没有玉笄,我早已死在锺蒙山上了,就不会有此后的流离、坎坷、辉煌和落拓,而苹妍在杀了我以后,大仇得报,怨念消除,或许早就消散了吧,则对于爰苓来说,那是最好的发展,也或许将导向最好的结局。
我远远地望见了妻子,望到了月光下她蒙胧而绝美的睡容。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此时此刻,她唇边竟然隐含着一丝淡淡的笑容——这笑容是属于苹妍的呢,还是属于爰苓的?我不知道……
大概是把封闭在心中二十余年的往事彻底向我吐露,已经无所遗憾了吧,翌日起身的时候,父亲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扩放按了按他的脉相,对我说:“恐怕是夜感风寒,虽非重疾,老大人终究春秋已高,不可轻忽。咱们速速上朗山去,真人们定可保其无虞。”
我认同扩放的看法,于是让扩放和晨黯轮流背着父亲,匆匆向南,午后终于赶到了朗山脚下。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九德真人竟然已经等在朗山山门外了——以真人的道法,肯定是会算到我们要来投靠他的,但我此时已非万人之上的大将军,而是无所依托的浮萍,他为何要亲自下山来接呢?
跟随在九德真人身边的,还有他弟子辈的六七位炼气师,其中也包括我的授业恩师……曾经的恩师葛琮。看我们到来之后,九德真人很自然地一摆手:“令尊身有不虞,还是尽快上山休息去吧。”随即两名炼气师就走到扩放和晨黯面前,口中喃喃诵念,很快的,有白雾从他们脚下腾起,白雾消散后,两名寒士和我的父亲全都消失不见了。
九德真人的行为还真是奇怪。他何必要下山来迎接我呢?如果愿意收留父亲,甚至愿意收留我,他大可在秩宇宫里等着,只派一两名炼气师来引领我们上山,而即便亲自下山来,也可以用道法把我们全都摄上山去,何必先匆匆地接走父亲呢?这不明摆着是不想让我上山嘛。想到这裏,我随口问道:“家父之病,真人所为欤?”
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九德真人竟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聪明子,可惜步入歧途。”我愣了一下:“何所谓歧途?”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早就走岔了路,庇护妖物,逃亡叛山,难道还不算歧途么?只是如今之遭追捕,根由本在政治,而就政治来说,自己是否迈入歧途,自己也根本没有答案。
葛琮迈前一步,斥喝道:“你为何要来朗山?天地虽大,已无你可行之路,为何要逃?为何不去死?!”他虽然曾经是我的授业之师,但我对他本就没有多少好感,闻言撇一撇嘴:“畏死而已。你难道不畏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