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仙竟然会输?”纪若尘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愕然问道。
尚秋水正坐在他书桌前,闻听之后大吃一惊,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小声些,万一传到冰仙耳中,可就不好了!”
纪若尘讶道:“这裏可是太常宫啊,与常阳宫隔了数十里。我这居处左近又清净无人,她就是道行通天,也听不到什么吧?秋水师兄,你……好像很怕姬冰仙啊!”
尚秋水脸上微红,嗯啊数声,方咬着下唇道:“这个……啊!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每隔一段时候,我总是要闯一次冰心居的,被打得多了,那个……自然就会有些怕了。我们男儿铁血,会怕是很正常的,坦承自己会怕,这才是真正难得。”
听尚秋水自称男儿铁血,纪若尘实在是哭笑不得。虽然尚秋水夜闯冰心居时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确让纪若尘大为吃惊,但那是玫瑰染血般凄艳的刚烈,与男儿金戈铁马、决胜沙场的铁血绝无半点干系。
不过他知道要说服尚秋水是不可能的,于是笑笑道:“你刚才说,姬冰仙输了……”
“我没说!”
“好好!你没说,你刚才只是说昨日姬冰仙已经见过了云中居弟子,回来后就闭关不出。其实她输一次也很正常,毕竟她修道时候不久,论真元道行,自然不如那些了修了几十年的人深厚。”
尚秋水眼睛一瞪,道:“若尘师兄,你有多久未出来走动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云中居这次来的三位弟子中,年纪最长的楚寒也不过修道十五年,其实比我们多不了两年。何况我道德宗素来以德服人,我们只是坐而论道,自然知道高下,当然不会学那些下乘门派,要靠斗法较技、比拼修道年头才能分出上下。”
尚秋水就是嗔目怒时,也自有脉脉风流。
纪若尘知他所言不差,金仙大道法门虽多,但诸法殊途同归,皆首重悟性,与修道年岁并无太多干系。既然大家修道皆过了十年,那么多两年少两年,其实已无多大干系。只是纪若尘敏锐,立刻抓住了尚秋水话中透出的一线玄机,当下追问到:“你们?”
尚秋水也不掩饰,道:“不瞒若尘师兄,其实我们几人早就和云中居的弟子较量过了。”
纪若尘吃了一惊,细问之下,方知天海老人上得西玄山后,紫阳真人给了云中居极大的颜面,指派了十余名知客道人招呼起居饮食,并且除了太上道德宫数处禁地外,其余各处包括九峰皆任由天海老人及三位弟子参观行走,也不禁他们与道德宗门下接触。
道德宗上上下下皆知天海老人来意不善,有许多弟子年轻气盛,又素来以第一大派自居惯了的,闻知下皆跃跃欲试,想要考较一下云中居弟子的道行。云中居盛名久播,敢去试试的,自然都是道德宗内年轻一代的才俊。虽然云中居远来是客,诸真人有严令不得斗法,不过论论道总是可以的。
天海老人放手不理自己带来的三个弟子,每日里只是扯着道德宗诸真人喝酒下棋,偶尔谈论谈论大道至理。如此一来,倒是给了道德宗门下弟子许多机会。于是就有几个年轻弟子找上门去,假陪同游赏太上道德宫之名,行登门论道之实。那些来观礼的宾客中,也有不少宗派携来了门中杰出年轻弟子。年轻人自是不甘寂寞的,又有些想借机出名的念头,还有一些人见石矶妖丽出众,道德宗也有许多年轻女弟子,不免就起了绮念。这些人寻着各种借口,俱都加入到这一场道德宗与云中居的明争暗斗中来。
哪料得云中居只一个石矶出来,以一对多,游刃有余,也不须动手演示,三言两语间即打发得一个,待一个游鱼轩赏完,与她同行的年轻弟子们俱都是面有惭色,匆匆离去。
只一个下午过去,道德宗年轻弟子中有天份的,就只剩下了姬冰仙四个。
除姬冰仙外,李玄真等皆心有不忿,一一找上门去。结果李玄真和明云都未能过了石矶这一关,尚秋水好不容易抓住石矶一个疏忽,侥幸过关,才得以进石矶等人所居的水榭阁。内进花阁中,楚寒正自赏画,见尚秋水等人入内,不觉面有讶色。
两人一番商议,终是由尚秋水提议,以纹枰定胜负。
尚秋水拈起一枚白子,沉思良久,方才曲指一弹。这粒白子斜斜飞上星位,浮于纹枰上方寸许高处,就此不动。楚寒剑眉一挑,轻轻咦了一声,凝视纹枰良久,方才投出手中黑子。
尚秋水那一子其实大有学问,非但以真元维持浮空,又依当时天干地支,据好了方位。若楚寒应对时稍有不慎,落错了时候方位,再想维持黑子浮空,不免要多耗许多真元。但若只考虑方位真元,棋弈错了,自然也是一个输。是以这一局棋,较的是棋艺、真元和卦象三项功夫。
李玄真和明云相视一笑,心中暗称得计。尚秋水才智高绝,棋艺实不逊于当世国手多少,如此比拼,当然是大占便宜。
然则这一局棋弈到中盘,李玄真和明云面色已有些难看了。楚寒棋艺确是较尚秋水输了一筹,但他心志坚如磐石,无论盘面是优是劣,皆无分毫动摇之意。其真元又如潮若涛,每一子投下都有风雷之意,力道方位,全无丝毫破绽,且向尚秋水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转眼间,尚秋水已红晕上脸,额有细汗,眼看着弈得越来越是吃力,那一只纤手每投下一子,都愈发的困难。片刻之后,尚秋水终于支持不住,啪的一声,一颗白子落错方位,满盘皆输。
楚寒含笑拱手,连称承让。他也已汗透重衣,看上去并不比尚秋水好上多少,但他可怕之处在于心志如钢,谁也不知究竟还能支持多久。是以此次较量,尚秋水之能,竟也未能完全探出楚寒的底细。
尚秋水稍稍调息后,又道既然云中居来了三位弟子,何不请顾清出来一见,也不枉三人来此一次。楚寒微微一笑,言称顾清素来不见外人,若他们一定想见,一个是现在自行到内进去见,一个就是明日共游太上道德宫,自然也就见到了。
尚秋水等知楚寒言下之意是想见顾清,得先过了他这一关再说。至于明天共赏道德宫时再见,可就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了。
接下来,楚寒就示意送客。
三人离开后,实在是心有不甘。他们一番商议,均觉得这楚寒道行浑圆厚重,全无破绽弱处,巍巍有王者之意,极有可能就是云中居三人中最强的一个。而姬冰仙强横无伦,恰是这楚寒的克星。于是三人计议已定,同去找姬冰仙说项。三人之间本有嫌隙,但此刻外敌当前,过往的小小恩怨,说不得皆要抛到一边了。
姬冰仙听了原委,只淡淡道了句晚上时自会去会会顾清,便将居心不良、有意挑拨的三人都赶出了冰心居。
入夜时分,冰心居木门一开,姬冰仙带着淡淡寒气飘飞而出,转眼间来到了云中居众人居处,径直向内闯去。尚秋水等人皆知姬冰仙素喜独来独往,因此只有远远跟着,不敢过分走近。哪想到还不到一盅茶的功夫,云中居弟子所居的水榭阁大门一开,姬冰仙竟然飘飞而出!
李玄真等人立觉不妙,忙迎上去询问战果。姬冰仙面若寒霜,只字不提论道斗法之事,只扔下一句“我要闭关三月,谁都别来烦我!”就此扔下三人,挟如刀寒气,回冰心居去了。
至于此行结果究竟如何,她到底见过了顾清没有,就谁也不知了。
“所以依我看,姬冰仙多半是输了。”纪若尘道。
尚秋水微愠道:“输赢可还未有定论呢!而且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怎可能咒她输?不过……嗯……若尘师兄,你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纪若尘思索片刻,笑道:“秋水师兄,其实这种胜负不过是意气之争,何必放在心上?我听说云中居择徒极严,除非是秋水师兄这样的大才,否则是不可能入得云中居的,所以云中居始终人丁寥寥。我道德宗可是有三千门徒,声势怎同?只消假以时日,压倒云中居乃是水到渠成之势。秋水师兄不必多虑。”
尚秋水思索片刻,双眼一亮,盯着纪若尘,笑道:“若尘师兄果然深谋远虑!”
纪若尘被他盯得心中一跳,立刻暗叫糟糕。
尚秋水又道:“可是话虽是如此说,但心中总是不大痛快。嗯,现在时辰已到,云中居那三个家伙应该正在太清池边,走,我们且看看去。”
他也不容纪若尘分说,纤手如电一探,已抓住了纪若尘的手,用力一提,就要将他强行拉出房去。
纪若尘身体一晃,身躯刹那间如有万钧之重,足下生根,竟然未被尚秋水拉动!
尚秋水大吃一惊,一双妙目盯着纪若尘看了半天,方才一字一句地道:“若尘师兄,难道你又有精进了?”
这一句话尚秋水说得吃力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生生从那樱唇贝齿中挤出来的一样。
纪若尘笑了一笑,道:“这都瞒不过你。前两天偶有所悟,所获颇丰,恰好有所进境。想来是运气好吧!”
尚秋水默然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五年破五境……若尘兄原来精进如斯!真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惭愧,惭愧!”
纪若尘刚想谦虚一句,哪知道尚秋水忽然精神一振,道:“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去看看云中居那些人了,这就走吧!”
说话间,尚秋水冰肌雪骨的纤手上力道骤增数倍,纪若尘再也抵抗不住,被他拉着如飞而去。
※※※
太清池位于太上道德宫西侧,名为池,实则占地千亩,浩浩荡荡,碧波上飘浮着片片红莲绿荷,更有仙鹤异禽徘徊于湖面水边。湖心处有一座小小凉亭,古雅多姿。亭顶似葫芦朝天,翠瓦覆盖其上,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四角飞檐,翼翼然如雄鹰展翅,腾势欲飞。丹柱之上,更有彩绘之画,色泽艳丽,栩栩如生。整座小亭,精美绝伦自不待言,然其更为玄奇处则在于这一座凉亭竟是浮于空中,距离水面丈许左右。
太清池如此广大,由是也就成了太上道德宫一景。湖边由白色砂石铺就条条小径,穿花绕树,分水过石,雅致中又透着大气。
此时湖边正有数十位青年弟子漫步,与其说在欣赏着这雪峰之上的南国风光,倒不如说是在观赏着逆天而动的宏伟仙迹。这一群人绝大多数是青年男子,个个仙风道骨,神采风流,显然道行均是不弱。如此一群人走在一起,宝光仙气互相激荡,登时引来蜂蝶无数,环飞不去。
在太清池另一边,建有数栋高楼,背依苍天,前临阔湖,可谓巍峨壮丽,气势非凡。高楼红柱灰瓦,雕梁画栋。尤其是楼内门窗,双面镂空雕刻着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并施以朱漆描金。见此楼,不由顿生高楼画栋耀人间之感。
尚秋水与纪若尘正立于其中一座高楼的顶楼上,凭栏遥望着那一群游湖的青年。他们当中小部分是道德宗弟子,大部分则是各派前来观礼的青年子弟,还有数位中年道长,则是引领云中居三人游玩太上道德宫的知客道人。石矶、楚寒、顾清等三人在人群正中,被一众青年如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
遥遥望去,石矶巧笑嫣然,一举手一投足,往往都会引得身边围着的青年修士定力全失,手足无措。楚寒玉树临风,应对得体,隐隐然有王者之风,令人心折。
顾清仍是那淡淡漠漠的样子,似乎就是山崩于前,她也会无动于衷。与石矶和楚寒不同,顾清身周颇有些空旷,那些青年修士尽管不断地偷偷向她这边瞟上一眼,却无人上前搭讪。
“哼!这些狂蜂浪蝶,就这等心性品志,也想修成大道?”尚秋水恶狠狠、酸溜溜地评论道。
他这般凭栏遥望,倒是不怕被云中居三人发现。一则是正如他所言,几十只蜂蝶在身边飞着,吵也吵死,那三人哪有多少余力四下观察。二则是在这太清池边,着实立着不少各派长辈或弟子,皆是想看看云中居派来与道德宗赌赛的传人究竟是何模样。
纪若尘本是不情不愿地被尚秋水拖了过来,只是随意向着太清池对面一望,双眼登时再也移不开了。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与纪若尘相处一久,尚秋水似是有些显出了本性,越发的妩媚起来。就连这一句故作老成的批评,也说得隐有荡气回肠之意。
他这边愤世嫉俗地指责了半天,纪若尘却静悄悄的全无动静。尚秋水微觉讶异,转头一看,见纪若尘正自盯着石矶,几可说是目不转睛。尚秋水脸色登时略变,可是他立刻发现纪若尘脸色苍白,表情有异,不似是被那妖精迷住了心窍的模样,忙问道:“若尘兄,你怎么了?”
纪若尘猛然一震,长出了一口气,脸色方才红润过来,犹心有余悸地道:“好一个凶厉阴狠的东西!”
尚秋水大为奇怪,他方才明明见到纪若尘看的是石矶,没想到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于是追问道:“若尘兄难道说的是石矶?我和她打过交道,嗯,怎么说呢,虽然我本能的不喜欢她,可是凭心而论,她无论相貌还是资质都是极其罕见的,而且处事也很让人舒服。若尘兄何以对她的观感如此不佳,还用上了东西二字?”
纪若尘啊了一声,转而望向尚秋水,讶道:“秋水兄既然与石矶交过手,怎么还会有这等评价?我看石矶表相上虽然秀丽无畴,可是本性却是至阴至狠,绝对是罕见的凶物。就是在这裏遥遥看上几眼,也能感觉到她的凶厉!奇怪,云中居怎么说也是正道名门,怎会将石矶这种东西收归门墙?她就算是人,本性也绝不符合正道要求,何况我虽然看不清她本体为何物,但非我族类,这却是可以肯定的!”
尚秋水啊了一声,就此呆呆地看着纪若尘,再无声息。
纪若尘吓了一跳,连唤了几声秋水师兄,才算把他给叫了回来。尚秋水盯着纪若尘左看右看,又向石矶望了几眼,方才一声长叹,道:“我曾与那石矶对面交锋,都未能看出她的异常。若尘兄只看了一眼,就已窥破她的本相,唉,天生慧眼,天生慧眼……”
纪若尘脸皮再厚,也觉得尚秋水这感慨实在肉麻太过,当下咳嗽一声,赶紧岔开了话题,道:“楚寒我已经见到了,果然令人心折。听秋水师兄说,顾清似是云中居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一个,可是我怎么没有看到?”
尚秋水讶道:“我虽然也没见过顾清,可是应该就是那一个了。她身边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倒是有些奇怪。”
“哪一个,我怎么没有看到?”纪若尘又问了一声。
尚秋水大为惊讶,他一边看着纪若尘的目光,一边伸手向太清池对岸指去,口中纠正道:“若尘兄,应该就是那个穿素衫的女子。嗯,果然淡漠孤绝,人品无双……咦,若尘兄你在看哪里?往远一点……你又看得太远了,收回来……怎么又偏到东边去了?她就在正中央,中央!”
为了纠正纪若尘的目光,尚秋水整个人几乎都要靠在纪若尘身上。纪若尘全身僵硬,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弯了过去,恰如一根狂风中的细竹。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总是偏来偏去,说什么也不肯落到那人群的中央。
尚秋水显然也从未遇到过这等怪事,他几番努力仍无法使纪若尘看到顾清,于是气得双眼一亮,忽然柔声道:“若尘兄……”
纪若尘大吃一惊,知道若再拖延,定会糟糕,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运起震慑心神的法诀,终于看到了那虽立于人群中央,却依如孤处天地之间的顾清。
※※※
这一眼望过去,纪若尘将顾清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然后喃喃地道:“咦,怎么会是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
“普通?哪里普通了!”尚秋水愈发的奇怪了,道,“且不说她那孤洁高远之气万中无一,就单是这容貌身姿,也不比石矶差了吧?而且我完全看不透她的道行,甚至于连她究竟有没有道行都不知道。单止这深藏不露一点,就可知她的的确确是云中居弟子之首!”
“可是……”纪若尘眉头紧锁,似是斟酌不定用词,可是了半天方道:“秋水师兄,你觉得那个顾清真的在那里吗?”
“她好端端地立着,不在那里又在哪里?若尘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精进太快,根基不稳,现在出了些问题?”尚秋水疑惑问道。
纪若尘摇了摇头,脸色渐显苍白,看上去就是简单的遥望片刻也耗去了他大量精力。他沉吟一刻,又道:“秋水兄,我修行上没有问题。可是我的确是看到她站在那里,但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到她立足处其实是空无一人。”
尚秋水讶道:“难道她修为已经高到了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地步?那可是相当于我宗三清真诀上清境界啊!若有如此人物,那今生必定是要飞仙的。这不太可能吧?”
纪若尘皱眉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单纯的感觉而已……可能是我错了,秋水师兄,我非常的累,这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纪若尘一刻也不想在这裏多待,于是不待尚秋水回答,立刻转身,就欲离去。尚秋水一怔,连忙叫到:“若尘兄,怎么……”
这一刻,天地是静的。
纪若尘虽然背转了身,却在神识中看到顾清那一双淡极漠极的眼忽然有了生气,就如那本是散落在天地之间的神识,忽然回到了她身中一样。
此时此刻,消去的是喧闹人群,苍天白云之下,青山碧水之间,洒然立着的,唯她一人。
顾清徐徐转身。她的动作虽然轻柔,却似是含着万钧之力,转侧间引得云卷风动。那呼啸中蕴有莫大威力的狂风,也不过吹起她数缕青丝,自那冰雪般的肌肤上拂过。她双眼又何止有了生气,而是越来越亮,转瞬间纪若尘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在她立足之处,此时唯有一团耀目欲盲的强光!
那灼热之极的目光似是跨越千万年时光,穿过无数地火天雷,终于落在了纪若尘身上。
刹那之间,纪若尘只如被从天而降的熊熊火焰淹没,似是被这天火引动,连体内都透出无法形容的灼热强光!他就如处在一座燃烧的城市之中,周围已没了风,没了水,有的只是火焰!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火,呼出的皆是光。
他已无法动弹,只能立在这焚城的中央,看着那一个洒然出尘的身影远去,远离这火焰中的城市。纪若尘不知为何,刹那间只觉得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他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也不知这痛楚究竟是何物。他只知道,这痛,已痛彻心扉,痛得他已完全忘记了烈焰焚身。
他唯有望着那身影离去,却不能动,也不能叫。
那个身影已在远方隐没,熊熊烈焰也不知于何时平熄,他立于瓦砾废墟中,一时心灰若死。这一片烈焰焚过的华城,犹如一把巨大无边的锁,牢牢地将他锁扣在城市中央,动弹不得。他凝视着这一片广大无垠的废墟,缓缓提起右手,握拳,就欲倾尽一生之力击下,击毁这把将他锁扣在此的巨锁。可是为何,这样一个决定也是如此艰难,让他的右拳迟迟定在空中,再也落不下来?
直到胸口又传来一道突如其来的灼痛,才将纪若尘从那一片无来处、无尽头的死地中拉出来。
这一次他能叫,只是自幼养成的忍痛习惯使得他强行将叫声吞了下去,只是沉闷地哼了一声。
纪若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听到了风声,水声,喧哗的人声。天地间重又有了声音。
身后尚秋水正叫着:“若尘兄,怎么这就要走了?”
纪若尘骤然呆住。
那烈火焚城的一刻,那独自立在烈焰中的千万年,又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是接续刚刚的一刻,还是已是千万年后?
胸口又传来一阵灼痛。纪若尘这一次有了准备,没有出声,脸色只是闪过一阵苍白而已。他低头一看,这才看见胸口所带的那一小块青石正隐隐发着一层光辉,炙热惊人,不光将他内外衫通通烧穿,还将他胸口肌肤烧焦了一大片。
纪若尘不顾炙痛,迅速以手盖住胸口,以防有人看到这块青石。肉掌与青石一触,刹那间嗤嗤作响,冒出一道细细青烟。纪若尘面不改色,悄然握紧了青石。说也奇怪,在全然被纪若尘握紧的刹那,青石上的高热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事,纪若尘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刚刚那些纷至沓来的景物是真是幻,然而他分明可以感觉到,那一双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后。
顾清负手而立,遥望着太清池另一侧高楼上那背对着自己,正欲离去,却僵在了原地的身影。
只在刹那之间,她犹如从天上降落凡间,引得云起风动,瞬间的气息变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数十道灼灼目光顷刻间都落在了她身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顾清泰然自若,全当身周数十个青年修士俱不存在,只是望着太清池另一侧的纪若尘。不熟识顾清的人或许会觉得她定力过人,而楚寒和石矶则知道在顾清眼中,这些人确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哭也好笑也好,甚至死也好生也好,都不会牵动她一丝心绪。
只是如此一来,数十位青年修士俱都发觉了顾清的不对。楚寒和石矶也面有讶色,当下顺着顾清的视线望去,都盯上了背对着这边的纪若尘。其他的青年修士们天资修为其实也都不差,紧随楚寒与石矶之后,都顺着顾清的视线发现了纪若尘。
虽然太清池对岸楼宇共有四座,楼上凭栏而望的弟子也有四十余人,然而陪同云中居三人的皆是修道人,那是断然不会让纪若尘成功混迹于人群之中的,何况他身边的尚秋水又是如此显眼。
纪若尘早已成功从幻境中脱出,恢复了行动能力,可是他此时恰如芒刺在背,数十道火辣辣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令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心底早已将尚秋水骂了数十遍,可是尚秋水偏偏还不知死活地道:“若尘兄,那顾清正在看着你呢!咦,怎么其他人也都看过来了?若尘兄果然不同凡响,甫一亮相即如此引人注目!看来那云中居三人也知若尘兄惊天动地之才,呵呵,看他们还敢不敢以为我道德宗无人。”
就在纪若尘叫苦连天之际,似是生怕别人还不够注意到他一样,那顾清那淡漠得似是万年也不会变化的脸上竟然也有了表情!
她唇角浮上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右手依然负在背后,左手徐徐抬起,一顿,尔后遥遥向纪若尘一指,向道德宗知客道人问道:“道长,那人是谁?”
就在她如冰般的纤指指定纪若尘的瞬间,纪若尘立如被狠狠刺了一剑,浑身一颤。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向楼梯处奔去。
楚寒不知为何,面色似是微变,遥向楼台处一拱手,朗声道:“那边是道德宗哪位杰出高弟?何苦悋缘一见?”
楚寒这十八字吐来字字珠圆玉润,说不出的清朗动听,声音虽然并不响亮,然而轻轻易易地就越过了太清池辽阔池面,在纪若尘和尚秋水身边响起。这一次可不得了,这十八字声声如锺似磬,高低起伏,鸣音各不相同,字字相叠,如道道巨浪,接连不断地向纪若尘攻去!
甫在第一个字响起时,尚秋水即刻感受到了话音中那摧枯拉朽的大威力,当下脸色大变!他仓促之下袍袖飞舞,若翩翩起舞,刹那间握齐了七个法诀,然后一声清叱,叱音柔丽掩不住杀伐之意,顷刻间就驱散了楚寒前十个字,然而后八个字依如排空巨浪般汹涌而至,向纪若尘压去!
纪若尘身影忽然一片模糊,双手如鹤翼提起,十指开合间,带出片片残影。刹那间他身周如烟花绽放,不住爆起绚丽火雨。
纪若尘身形一滞,闷哼一声,然后在众人瞠目结舌中,抬足又起,若一道轻烟般下了楼,转眼即去得远了。
只是顾清这样一指,太清池畔近百名来来往往的道人修士就都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于是纪若尘背上又多了百道目光,送着他一路远去。
这一段路,纪若尘奔得如风如烟,举手投足间,全无一丝烟火气,有那修为高的则已看出纪若尘奔行之速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奔得与天地浑然一体,全然未有扰动周边一风一叶。若以此法雨夜奔袭,就是道行高出纪若尘数倍之人,也难以发觉。
于是纪若尘才奔出数步,望向的那些目光中已从初时的惊愕变为赞许者有之,惊讶者有之,嫉恨者有之。
石矶遥望着纪若尘离去的背影,运起云中居独门秘法,以只能让楚寒和顾清听清的声音笑道:“那人法诀变幻莫测,倒是没有道德宗其他弟子的匠气,真是让人心动!”
楚寒哼了一声,道:“他道法虽多,但诸法不谐,杂而不纯,又能有多大前途?”
石矶轻轻一笑,道:“人家只用杂而不纯的道法,可就挡住了你的八琼真咒,这又怎么说?”
楚寒脸色微微一变,剑眉微皱,思索起来。
那知客道人眼光老道,既然顾清问起,他只向太清池对岸望了一眼,即道:“那两人都是我宗年轻弟子。仍向着这边的名为尚秋水,乃是北极宫太隐真人门下。离去的该是纪若尘,目前挂名在太常宫紫阳真人门墙下。”
“纪若尘?”石矶收了云中居秘法,先是念了两遍纪若尘名字,然后轻笑道:“看来他很不愿见我们呢,我们就有那么可怕吗?”
顾清负手而立,望着纪若尘消失的方向,只是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楚寒和石矶看到了顾清的微容,竟然面有讶色,悄悄互望了一眼。
顾清回转身来,向那知客道长淡然道:“他现在既不愿见我们,那也无妨。烦请道长指点纪若尘居处,我好明日登门拜访。”
※※※
这一夜,纪若尘辗转反侧,既无法安心静坐,也难以入眠。甚至于炼丹、卦象也会频频出错。那一方青石已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安安宁宁地躺在他的胸口。他心神不宁,不论在做什么,都会时时停下来,取出青石看上片刻。
纪若尘的生活本来很简单,想要的东西也很简单。只因自幼流离清苦,是以入了道德宗后,他一心想的只是保住这梦幻般的生活。在知道了一点谪仙真相以及被刺杀陷害两次之后,他想的又只有精进道行,以备在有一日再也掩饰不住真相之时,也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也要逃得性命。
或许是压力过于沉重,就是在这春思汹涌的年纪,即便是身边美女如云,那些绮念遐思也不过在他心中一闪而逝。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心性仍其纯如纸,虽然这张纸非是白色。
然而一切都已改变,在那场幻境中改变。
纪若尘只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刹那,痛苦就会铺天盖地而来,痛得他无法呼吸。那非是焚身之苦,而是心内的痛。纪若尘并不知道这痛究竟是些什么,但他无法摆脱。痛多了几次,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也就有些麻木了。
纪若尘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只知道大致的年纪,等到春暖花开时,他就该是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纪若尘,再看白云苍狗时,心境已然不同。
好不容易一夜过去。
天蒙蒙亮时分,纪若尘就前往太上道德宫,要去藏经殿取几部道藏回来,打发一下心绪不宁的时光。
专心修道时,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有心事的时候,金乌玉兔却再也不肯走快一步。当纪若尘从太上道德宫回来时,天色方才大明,这时辰不过是道德宗诸人刚刚用完早膳之时。
纪若尘心事重重,径直推开院门,大步走进正进书房,将十余本厚厚道藏往东壁边的架子上一放,这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刹时呆住!
书房中还有一人。
她一身素色长衫,坐在纪若尘每日坐的椅中,手肘支在纪若尘天天苦读的花梨木书桌,手中捧着纪若尘出门前尚未读完的《太平诸仙散记》,又给桌上的铜鼎添过了龙涎香。看那从容淡定的样子,就如这间书房本就是属于她的一般。
纪若尘张口结舌,四下一望,半天才敢断定这其实是自己的房间。
哪知她微微一笑,竟然道:“若尘兄,不必客气,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