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奈何途(2 / 2)

尘缘 烟雨江南 17943 字 4个月前

此际云霓后腰处忽然隐隐有数点刺痛,如同蚊虫叮咬一般。云霓知是有人偷袭,无须回望,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妩媚妖娆的玉童来。她冷笑一声,既不念咒,也不动手,肃立如山之际,一道无形震波已透体而出,瞬间遍布身周百丈!

只听一声闷哼,玉童终在云霓身后显形,双手食指射出的两道青丝去势也被震得散乱,所附真元几乎瞬间耗尽。虽然一双青丝仍是刺在云霓身上,且透衣而入,然而云霓肉身之凝练远超寻常真人,青丝锋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肤上不住划动,竟迸出串串火星,可仍是未能划破她半点肌肤!

玉童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胸前喀嚓声响,已断了数根肋骨,斜斜向地上落去。

云霓冷笑道:“萤火之光,也想争辉?现下知晓本仙手段了吧?”

玉童全身虚软无力,连唇角的鲜血都无力拭去,闻听云霓之言,忽然轻笑道:“仙子手段果然厉害,而且体姿曼妙无双、肌肤凝滑如玉,真是羡煞人了!更难得的是仙子心胸广阔,实有慈悲心肠……”

云霓黛眉立刻舒展开来,暗想这妖精还挺会说话的,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或许不必杀了。如果她足够聪明,或许还可考虑收入门墙,补上玉环留下的空缺。

谁知玉童接下来道的竟是:“若是我生了那么好的屁股,一定不会像仙子这样舍得拿出来示人,白白便宜了那么多的臭男人!上仙果然非凡,就连个屁股也生得这么大,这么白,啧啧!真想狠狠拍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留个手印……咳咳!”

云霓身后道袍内裳忽然片片纷飞,果然露出两片曲线绝佳、白腻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来。原来玉童方才偷袭,根本不是为了伤人,只是想要碎衣。云霓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云中雾岚与太隐真人身上,一时不察,竟然着了玉童的道。

一时之间,云霓但觉如被九天雷殛,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贱人受死!”云霓又羞又怒,黛眉倒竖,左手一揽衣衫,扯半幅道袍前襟束于后腰,勉强遮住身后裸|露处,右手拂尘倒握,以尘柄向玉童凌虚一点。但听阵阵尖啸,一道灰光笔直射向玉童,光柱周围,盘绕着无数电火!

云霓此招一出,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齐齐色变。

太隐真人离得远些,救之不及,巨戟一划,数十道锐风金气直向云霓本身袭来,取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些锐风又多又杂,威力虽不如何强横,却是片片锋利如刀片,云霓如果不闪不避以硬抗,至多也就是个轻重之间的皮肉之伤,然而她肉身抗得住,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如果中实了太隐真人这一记,恐怕整个下裳都要随风去了。太隐真人也是个行事不拘小节之人,见云霓方才露体之后又羞又恼,知道她面薄,便出此计,以求救人。谁晓得云霓左手曲指一弹,布下三重灰气,将太隐真人锐风挡了一挡,削弱小半威力,便不再理会,全力催运灰光,刹那间啸音大盛,威力骤增!

扑扑一阵乱响,太隐真人所发锐风几乎悉数切到云霓身上,虽是无形之气,但也锋锐异常,在云霓肌肤上留下数十道血痕,不过也就是刚刚划破点皮肉的水平,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是云霓用来蔽体的道袍下裳,尽数化作纷飞蝴蝶,将她自腰际以下的滑腻白肉,尽数露了出来。

云中雾岚龙头杖起,挥舞间生出数团浓雾,拦在玉童身前。然而云霓这道灰芒凌厉狠辣,阴损无比,波波波数声轻响,已将拦路浓雾洞穿,射至玉童胸前。云中雾岚面色再变,这坎汞抽离雾是她赖以保命的护身秘法,没想到云霓的灰芒竟如斯厉害,轻易地将之破去,如若这灰芒是以她为目标,猝不及防之下,只怕当场便是重伤。

玉童虚弱一笑,早无力闪避,闭目受死。

云霓灰芒出手,根本无须等看结果,她不再理会这边,忽然回身,如电般欺近太隐真人身畔,丝毫不顾现今下体片缕不存,妙处风光大现,高抬右腿横空扫过,一道如刀般的灰芒凭空生成,切向太隐真人腰际。云霓身材资容皆是罕见,若太隐真人道心不稳,生出一丝半分有意窥视风光之念,怕就要被她这一记突袭腰斩!

原来云霓向玉童攻这一记,本意仍是在太隐真人身上。太隐真人叱喝如雷,巨戟飞舞如轮,发出无数黯金盾,一边如电飞退,这才堪堪挡住云霓的攻势,然也形势堪危。云霓尸解之前,道行境界便远较太隐真人为高,虽然尸解后道心修为大降,然数百年清修下来,道行已与当年境界差相仿佛,太隐真人毕竟差了年轮岁月,哪里是她对手?

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际,一只坚硬如铁、森寒若冰的臂膀拦腰将她抱住,生生拉后一丈。

这只臂膀上传来的气息如此熟悉,既令她安心,又使得她深深震惧。玉童既惊且喜,猛然张开眼睛,自下而上望见的,正是纪若尘那轮廓鲜明坚毅的面庞。他的神色一如往昔,平静宁定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与冰冷。

纪若尘右手平端修罗,正与灰芒相持不下。玉童颤声叫道:“主人……”

云霓所发灰芒至阴至寒,带着无法言喻的侵蚀之力,虽然早已脱离云霓之手,然而像有什么无形力量在操控,后劲悠长,绵而不绝,一波一波无穷无尽般射在修罗上,激得修罗不住颤抖鸣叫,那层灰色不光覆盖了修罗,还逐渐蔓延,延伸到了纪若尘手臂上。

然而纪若尘握矛之手,始终稳若磐石。

灰芒还想顺着他手臂向上侵蚀,纪若尘微皱眉头,轻喝一声,手臂上骤然燃起淡若无物的蓝焰,不光将灰芒燃得殆尽,还顺势延伸至修罗上,将整个修罗都包裹在一层蓝焰之中。九幽熐炎犹不罢休,顺着灰芒一路燃烧上去,直至将空中余芒燃尽,方才缩回修罗上,吞吐不定。

云霓所发灰芒最难抵挡之处便是阴损侵蚀,伤人于无形无迹,万难抵挡。然而若论天下至阴至寒,纪若尘体内九幽熐炎实非云霓灰芒所能匹敌。相持之下,灰芒即刻被燃尽。

灰芒一尽,云霓即刻心有所觉,回首望来,目光甚是怨毒,更有不加掩饰的仇恨。然而纪若尘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向怀中玉童道:“济天下那里有丹药,先服一粒补气。得空后再向紫云真人讨丹。”

说话间,纪若尘抱着玉童的手臂略紧了紧,以示抚慰,然后将玉童一掷,她便轻飘飘地向济天下藏身处飘来。

如此一个妖娆美人落下,济天下却后退数步,说什么也不肯去接,只推龙象天君出去接了。他又自怀中取出墨玉丹瓶,倒粒九伤丹出来,也交给龙象天君代喂。

玉童勉强抬起手臂,自己取药服了,方向济天下注目,道:“你怕我?”

“当然不!”济天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立刻满面悔色,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后。

既然不怕,那又是为何?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轻轻叹息一声,自龙象天君怀中挣扎着落地,自己寻了块地方,靠石壁坐下,闭上眼睛,宁静将息。

纪若尘将玉童送下,云霓便向他喝道:“小贼!你可知我是谁?”

纪若尘掌中修罗缓缓画个半圆,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蓝尾迹,久久不散。云霓的叫声虽然满山皆闻,纪若尘却充耳不闻,身形缓缓向天上升去,他目光落处,只有一个足踏三朵仙莲的吟风。

云霓身为散仙,除了在吟风面前,平生何尝受过此等窝囊气?就是吟风,也会训斥她几句,哪里像纪若尘这般根本对她视而未见,如若无物?

云霓怒火勃发,怒意中还带着几分受吟风冷落而生的迁怒。她周身灰芒大盛,便要向这不知死活的纪若尘出手。他所发湛蓝冰炎虽然令云霓深为忌惮,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中玄妙,可是毕竟火候尚浅,哪如她前前后后已修过数百年辰光?

云霓一动,太隐真人便自后攻来,云中雾岚更布下团团水雾,占据了她周围各处要害方位。云霓怒意升腾,清丽的面容已变得有些扭曲,更根本不再顾及赤|裸的躯体,阴森森地望向这两个如附骨之疽的真人。

忽听一声尖啸,云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轨迹,瞬间已绕着太隐真人和云中雾岚转了十余圈,手中拂尘挥出数以百计摧金裂石的金风,二真人顿时陷入险境,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令她狂怒的是,尽管已现如此神威,纪若尘仍徐徐上升,并未向她投去一瞥。

青墟宫中,虚罔猛然挺直身躯,这个一直显得无精打采的老道此刻气势如剑,锐锋尽现!他已取剑在手,身形闪处,便欲向云霓战团冲去。他眼光老辣,知道虚玄以一敌二,虽然形势看似危急,然而有仙器在手,尽可支持得下去。云霓此刻已占尽上风,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澜,相信片刻间便可取胜,太隐和云中雾岚两人一去,接下来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道德宗群奸!

虚罔刚出青墟护宫阵法,骤听一声龙吟,一道黄龙气跨越百丈,直袭而来!他横剑当胸,挥斩而出,十丈青森剑气已将黄龙逼了回去。然而一击之下,虚罔也不由得退后数丈。他心下一惊,定睛望去,却见面前行来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而是云风。云风道人虚罔是识得的,也知他是紫阳真人弟子,实可说是自己晚辈,三十年前还曾见过一面,那时的云风不过是个木讷老实的青年道士而已。未曾想三十年后,云风竟已修至如此地步,已堪称敌手。

虚罔心中微生苍凉之意,道德宗代代人才辈出,云风之下,又有姬冰仙、尚秋水等等年轻人惊才绝艳。如非天降真仙,百年之后,青墟宫如何可与道德宗比肩?

虚罔收拾心情,举剑齐眉,静心诚意,决意以至刚至烈剑势,一剑破敌!

见虚罔起剑之势,云风面色即变,然他提剑守拙,以黄龙绕身护体,却无分毫退后让路之意。

这一击,当见生死。

恰在此时,旁边不知从何行出一个面色苍白英俊妖异的青年,阴森森地道:“这老家伙还是交给我吧,你可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光屁股的老女人才配你,你的黄龙剑气正好克制她,还能饱一饱眼福,多好的事!”

见了这青年,云风神色却不见分毫轻松,依旧是全副戒备,只是一半是对虚罔,一半是对他。

那青年盯着虚罔,双瞳逐渐涌起浓浓血色,伸舌不住舔着嘴唇,不忘向云风讥道:“放心,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对你下手的。若我毙命于此,岂不是正好给你们省了麻烦?”

云风欲言又止,忽然取下腰间玉佩,扔给了他,道了声:“自己保重”,便掉头向天上升去。人尚在半空,一道黄龙已跨越夜天,向云霓后背袭去!

那青年接住玉佩,竟然怔了一怔。他如何不知这块玉佩还是云风入门时紫微掌教亲赐,三十年来云风日夕祭炼,实为生死关头保命的法宝,怎会与了自己?

他死死握住玉佩,忽然抬头,盯着虚罔,自体内不住涌出浓浓血气,狰狞笑道:“道德宗沈伯阳,今日特来取你这老杂毛狗命!”

沈伯阳虽是当面而立,虚罔却觉杀机实自四方袭来,不禁心下凛然,所感压力比面对云风时更甚,立时运起道法守紧门户。他心中隐隐有些发苦,未曾想道德宗出个云风不算,居然还有一个沈伯阳。而青墟呢,虚字辈之下何人能够独挡一面?

道德宗有若海中巨兽,只有当它真被激怒,破海而出时,世人方知平时浮于水上的,不过是庞然身躯的一小部分而已。

虽有真仙之助,然与道德宗为敌,究竟是祸是福?虚罔并不知道。

夜天之上,诸云之端,吟风足踏三朵莲花,身着风云袍,颈佩琉璃珠,袍角两座玲珑宝塔已也完好无损。他从容立着,似乎脚下青城峰巅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与己无关。

百丈之外,苏姀新衣如雪,婷婷立在云端,宁定看着吟风。此时此刻,这嘻笑怒骂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竟是如此恬淡宁静,宛若春|水微波。她唇角边泛起若隐若现的微笑,似乎想起了往事,哪有半分与平生大敌对峙的模样。

吟风饶有兴味地看着苏姀,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现出如此外像,或许这也是某种他仍不知晓的道心境界吧。吟风虽为真仙,然而却深知大道如渊,越是探索,便越是知晓己身微渺,自己未曾听闻的法术道境,该是浩如烟海。

所以吟风也不着急出手,耐心等着,要看看苏姀究竟会使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道法来。当日一战虽是匆忙,不过他已大略了解了苏姀道行境界,并不怕她飞上了天去。

哪知苏姀心中想的却是济天下告诉她的话,就是拖,拖到吟风党羽尽数伏诛,便是大功告成。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虚,与吟风对峙到如今。苏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不断惑敌,兼且惑己,装着装着,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烟往事。

那时的她,很傻很天真。

纪若尘凌空步虚,冉冉升起,修罗上蓝焰再起,笔直向空中对峙的吟风与苏姀飞去。

吟风本来八分心神在苏姀身上,二分心神放在飞来石畔,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向下方望去,便看见了蓝焰环绕的纪若尘。

吟风双瞳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腾蓝焰,他面色微变,讶然道:“九幽熐炎!”

纪若尘并不作答,骤然加速,瞬间升至云端,与百丈外吟风遥相对望。他忽然仰首向天,深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长鲸取水,鲲鹏吞云,直是无止无歇,似乎诸天星辰,都被纪若尘吸得向凡尘坠了一坠!

好不容易,纪若尘一口气吸罢,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身躯却未见长大。

吟风淡定立着,望着纪若尘,丝毫也不在乎给他时间准备。

纪若尘又轻轻呼了口气,他吸气之势鲸吞风云星宿,吹出的气却最多掀起几片尘埃。这口气呼尽时,淡蓝色的熐炎自他体内骤然迸发,如一圈水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直至百丈方止!刹那间,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轮巨大之极的蓝月!

熐炎的边缘,已到了吟风面前,甚至有数点火星扑到了他的风云仙袍上。这几点火星虽不若米粒般大,却是灼烧得嗤嗤作响,顽强之极,就是不肯熄灭。若非吟风身上这件风云袍用仙法祭炼过,恐怕也要被烧出几个洞来。如非仙物,哪怕是有道修士传承的飞剑被这么灼烧,怕也要损毁少许。九幽熐炎之阴狠,由是可见一斑。

自重归人间以来,这尚是纪若尘初次倾力出战,声势之盛,不光震慑青城山数百修士,就连藏于龙象白虎护翼之下的济天下也发现了空中的异象。只消向夜天望去,任谁都不会错过那苍茫无尽的熐炎,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

济天下一看清是纪若尘,登时顿足恨道:“主公身为三军主帅,岂可以身犯险?唉,你这样冒险不打紧,可惜了我那神机鬼谋。罢了,眼下也只得如此了。龙象!峰上情形如何了?”

龙象天君正捧了自制千里仙缘镜,向峰顶夜天看个不休,闻听济天下叫唤,立刻跑了过来,将峰顶夜天数处战况一一讲给济天下听。龙象道行本高,又有千里仙缘镜,虽不能说真的看个千里,但百里内事无巨细,都可看得明白。济天下不过肉眼凡胎,在这子夜时分,能看出去数丈已算眼力好了,哪看得清修士斗法,仙妖大战?是以各处战况,均要龙象看了再说与他听。

济天下只略一沉吟,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白虎天君自怀中取出一块白玉牌,以指代笔,运起真元,在白玉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西京,子夜。大明宫中万籁俱寂,不见星点灯火。一间冷清偏殿中,盘膝吐纳的姬冰仙忽而张开了双眼。她面前放着块玉牌,与白虎手中式样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了许多。玉牌上字迹滚滚而下,姬冰仙一目十行扫过,便起身出殿。

殿门外,水桥边,是整片青石铺就的广场,乃是大典时明皇阅军所在。此刻广场上黑压压地坐满妖卒,怕不是有数万之众。

姬冰仙走出殿门时,数万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一齐站起!

青城之巅,纪若尘双目徐开,漫天熐炎刹那间倒卷而回,悉数被他吸入体内。原本涛涛气势,瞬息间消得干干净净,任谁来看,恐怕都会觉得纪若尘不过是个毫无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而他双瞳深处常年不熄的蓝炎,也消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吟风方有了三分郑重之意,道:“原来是九幽传人,方才有所失礼了。”

纪若尘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意,一切自然而然,不似以往那只是浮在面上、如同面具般的微笑,他道:“我与九幽有何干系?上仙说笑了。”

吟风袖中缓缓伸出一把晶光灿灿、古意盎然的仙剑,剑身上有无数意义难明的上古大篆起浮不定。古剑升腾着淡淡的雾气,又有含而不发的威严蕴含其中,炫得恰到好处。

苏姀本是娉娉婷婷地立着,吟风仙剑一出,瞳孔立刻微缩,如一只面对利箭的狐狸,微现戒备。

吟风横剑当胸,道:“九幽之炎,须能发能收,方算得了传承。你方才发而复收,敛尽凛凛霸气,自是得尽传承,已身属九幽。”

纪若尘修罗提起,缓缓自身前收至背后,从容道:“即算如上仙所言,我得了九幽传承,可是法力该远远无法与上仙相提并论,上仙何须如此郑重?”

吟风横剑当胸,曲指在剑上一弹,仙剑一声龙吟,登时山河为之变色,而后朗笑道:“亘古以来,九幽之地与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敌,你既身具九幽传承,不论道行法力如何,我敬你,实是敬苍茫九幽,敬那九地之下、敢与吾等真仙为敌亿万年的十三巨魔。这与你道行深浅、法力强弱,实无干系。”

一旁苏姀听着,禁不住好奇问道:“你对这小家伙都如此尊敬,那我呢?”

吟风仙剑缓缓抬起,看都不看苏姀,淡道:“区区人间杂妖,也想与九幽传人相提并论?”

苏姀本来竖着耳朵听得无比认真,谁承想满怀希望之下却听到如此评语,不禁气得面生嫣红,刹那间艳丽无双。她黛眉竖起,正想质问千多年来唯一的十尾天狐,怎就成了人间杂妖时,吟风仙剑向外一挥,已格开了纪若尘仿如虚空中来、全无征兆的一矛。

剑矛相击,修罗立时顺势荡开,纪若尘双足踏火,身随矛走,轻飘飘地绕到了吟风身后,又是一矛向他背后刺去。吟风既不回剑,亦不转身,只仙剑一震,但听剑鸣声响彻天地,纪若尘手中修罗随之动荡,竟尔自行偏开。纪若尘这一矛本就是虚击,也不在意,双足下各生幽幽冥火,瞬息间已绕着吟风转了一周,再刺三矛。

吟风仙剑吟啸不止,但凭剑鸣,已将修罗攻势悉数震开。他左手在面前一竖,便挡开了突兀出现的玉手。苏姀素手如兰,宛若天地间灵气均集到了这只手上,然而攻势却是极狠,颤动的食中二指,实是挖向吟风双目。

吟风手与苏姀纤手一触,即刻反握过去,看上去轻飘飘的,很有些轻薄的味道在。然他掌上正喷吐着寸许长的淡淡紫火,此乃氤氲紫气所化真火,最是天上人间妖物克星。寻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风握实了,怕是立刻就会被炼成飞灰。若说对妖族的凶厉,实不比纪若尘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

然而苏姀岂是寻常妖怪?她嫣然一笑,道了声“还想占姐姐便宜”,便一巴掌拍开吟风的手,身形闪动,索性冲进吟风怀里,左肘飞起,一肘撞向吟风咽喉。苏姀动作翩然若仙,却是奇快无比,寻常上清之士或许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如狂风骤雨般攻了数十记,指刺爪击,俱是贴身进击,凶悍无双!

吟风又岂惧近身?他足下莲花缓缓旋动,托着他在丈许方圆之地前后趋退,仙剑横拦直劈,左手格挡扑击,将苏姀的攻势尽数挡下。

方才氤氲紫火烧过,却未能令苏姀细腻肌肤哪怕起上一点焦痕,已暗令吟风吃惊。然而仙剑扫去,苏姀竟也是以一双玉手硬挡,那双吹弹得破的手撼上仙剑剑锋,发出金玉相击之音,竟是夷然无损。吟风也不禁对这只天狐有些另眼相看。

苏姀如是与吟风近身缠斗,分毫不落下风。纪若尘则在战圈外游走不定,时不时刺上几矛。吟风可不愿空手去挡燃着淡淡蓝芒的修芒,皆是以仙剑挡开,自是受了极大牵制。片刻工夫,苏姀居然慢慢地开始占据上风。

三人战况看似平平无奇,然而进退攻守,却是比下方三处真人战团快了近乎一倍,更休说青墟道德寻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宫中助战的修士宾客了,他们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战局如何。

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与数名助战友人,正与百余青墟宫弟子及贺客嘉宾苦战。青墟方众人都是各自为战,混乱不堪,而道德宗弟子结成战阵,进退有方,因此虽然实力微处下风,战局上却占据了优势。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伤或是真元消耗过大,皆会躲入青墟宫内,歇息服药,疗伤续命,大多数过上一会,又会生龙活虎地杀出来。如此战局胶着,却是渐渐不利于道德宗一方。

而在另一边,自云风加入战团后,他剑上黄龙运使如意,丝毫不惧云霓阴狠淡灰真元。间或一口黄龙气喷出,就将云霓离体灰气灼灭一大片。而且龙吟声声,竟惊得云霓有些心惊肉跳,一身无上道法威力,就此打了个折扣。本是处于绝对下风的太隐真人与云中雾岚皆借机抢攻,各式威力绝大的道法如不要钱般砸向云霓,竟将她逼得有些狼狈。

才战片刻,云霓已恨极云风,她寻机欺近云风,骤下杀手无数!然而云风功行与众不同,真元凝实无比,道心纯净如水,守御得极近坚实,她那些狠损真元道法又对云风无效,面对看似古板,运行道法间却全无破绽的云风,云霓竟屡攻不下,束手无策。

太隐真人看似处处平平,实也是聪明绝伦的人物。云中雾岚近年来在云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简出,数十年前可也是个到处杀人放火、惹事生非的狠角色。这两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闷亏,被云霓甩开,猛攻云风,就不会再给云霓同样机会。正好云霓狂攻云风不下,太隐真人便与云中雾岚分占鼎足之位,先围定云霓,再运坚实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来,云霓顿失地势,飘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与三人硬碰硬拼斗道法,就此陷入苦战。

云中雾岚铿锵长笑数声,向太隐真人道:“这云风实是不错,我们云中居小一辈弟子可没一个比得上。咦,下边那个沈伯阳怎么好像还占了点上风?你们道德宗倒真是藏龙卧虎呀,几个老杂毛倒是瞒得够好!”

太隐真人看着空中纵横来去的黄龙,气势如名岳大海、渐渐生发的云风,心中也是暗惊,道:“你云中居不是还有个顾清?想来也快飞升了吧!”

提到顾清,云中雾岚笑声顿止,寒声道:“她可是大人物,我们小小云中居哪里高攀得起?”

此际围攻之势已成,云霓渐渐感到施展不开,趋退余地渐小。然她毕竟是数百年道行,纵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记记硬拼,也不落下风。

漫天火雨纷飞,电光错乱间,一道微不可察的锐风破空而来,悄然袭向太隐真人后背。太隐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觉,忽然吐气开声,巨戟回击,但听当的一声巨响,一柄凶气四溢的古剑自夜色中现身,与巨戟交击一记,又向夜天中飞回。

此剑一入眼,太隐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声喝道:“古剑天权!忘尘你这老而不死的东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连暗中偷袭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远方一声长笑,忘尘先生须发飘飘,一袭牙白龙纹织锦袍,洒洒然而有出尘之意,挥手间招回天权剑,朗声道:“只消能将道德宗连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的。”

太隐真人哼了一声,森然道:“我宗过往宽大为怀,这才放任你不管。没想到你倒还有如此雄心壮志,贫道佩服。此间事了,贫道倒是要与宗内道友到无垢山庄走上一趟,少不得杀杀人,放放火。”

忘尘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与真仙为敌,却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你莫非以为,今晚还能活着离开青城山吗?”

说话间,忘尘先生抬手一指,古剑天权再次呼啸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隐真人击来!太隐真人虽是不愿,但只得运起巨戟,挡开天权。忘尘先生如闲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过天权时,已在太隐真人身边,而后运剑如风,又向太隐真人肋下点去。

太隐真人为忘尘先生牵制,云中雾岚与云风立时陷入苦战。

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忘尘先生一出,修为至真人之境的几乎均是立刻知晓。顾守真与紫云真人互望一眼,紫云真人即脱离战圈,瞬息间越数千丈,加入围攻云霓之列。紫云真人一到,云风、太隐真人立时回缩,与紫云真人结成阵势,云中雾岚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云霓与忘尘先生的混战之局。

那边顾守真独战虚玄,已尽落下风,只余死守之力,却一时尚不得落败。

值此微妙之时,除云天之上的苏姀、吟风、纪若尘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凛,皆感到一丝危险气息。

※※※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层惨淡的白,空中郁积的云层微微发亮。那片光粘稠、厚重,竟自云中脱离,缓缓向青城山飘来!

直至此时,诸真人方才看清,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么光,而是惨淡苍火。火并不炙热,甚而还有些阴冷,然而却令云霓、忘尘、太隐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惧。以他们的目力,却也看不|穿这突降的天火,众人互望之下心念如一,当先先避其锋锐,以静观其变。此天火来得蹊跷,早有真人以念力探索,所至之处竟然是一片虚无,若非所有真人皆可目见,若非那危险气息如此浓郁,几乎令人以为只是心境中生出的幻象。事有反常,那诡异天火也不知是天象自然生成还是人力所引导,即使是这些真人,也不愿贸然出手。

这片火云自云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云端上激战不休的苏姀、吟风与纪若尘却是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云层之下,诸真人或已停手罢斗,或是默契地将战圈平移千丈,离开了那片火云覆盖的范围。只有那些激战中的弟子宾客一无所觉,依旧在舍生忘死地斗个不休。

火云渐行渐快,到后来便迅如疾风。山下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锐利哨音,真刺得人骨节发酸,说不出的难听。道德宗为首道人听得哨音,面色一变,大声呼喝,指挥同门且战且退,一路溃逃,直到数十裡外才算稳住阵脚。这么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护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宫射出一枝寒铁青玉箭穿胸而过!

见道德宗突然败退,青墟宫诸弟子多是有些错愕不解,宾客中却已有不少欢呼起来。有人飞在高处,正在纵声高呼,忽觉得眼前有些过于亮了,抬头望时,才愕然发现大片火云已在自己头顶!

“什么玩意,故弄玄虚!”他骂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黄绢向苍火兜去,想要将这火包起压灭。这幅黄绢擅发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气的一件法宝,正是寻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黄绢入苍炎,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消融,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从震惊中醒来,便已被苍炎淹没!就此神形俱灭,魂魄也不曾逃出一丝半缕。

青墟宫门人及众宾客此时才知道害怕,乱呼声中,空中出现数十道电光火迹,众人各凭法宝,四下乱窜。百来人中,只有十余名道行最高、见机明白的及时逃到火云之外,另有近百人躲进青墟宫护宫大阵之内,二十来个道行最浅的则未能逃脱,不及发一声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云裹了进去。

最后百丈,火云几乎是瞬息而下,无声无息地覆盖在整个青墟宫护宫大阵之上。青墟宫上那道明晃晃、金灿灿的光穹,登时被漫漫苍炎淹没。这些惨白火炎虽有些凉意,然而粘性极重,一触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贴紧了猛烧。光穹就如暴风雪夜中一座单薄草屋,根本撑不住骤至的厚重雪层,几乎是倾刻间就轰然坍塌!

蚀穿光穹后,片片零落苍炎继续落下,青墟宫大片大片或清幽、或华美的宫室殿堂轰然倒塌,多少奇花异树、名兽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门人,本以为太平无事,谁知大祸当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炎落在头上,再没过眼帘……

没有惨叫,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柱断砖落的声音,便在这奇异的寂静中,已有千年传承的青墟宫,化成了一片废墟瓦砾。寥寥有一二栋宫殿侥幸逃过一劫,在这瓦砾场中,显得极是扎眼。

此时,千里之外,大明宫上,姬冰仙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缓缓自空中落下,着地时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姬冰仙挣扎着站定,进了偏殿,吱嘎声中,两扇熟铜殿门极缓慢地合拢。广场上数万妖卒,此刻人人虚弱之极,东倒西歪,小半已魂游地府,还能坐得的,不过二三成而已。

青城峰顶那片苍炎火云,便是姬冰仙集数万妖卒之力,倾力一击之作。她道心境界虽高,然而毕竟限于年纪,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强行运使如此强力阵法的结果,便是她纯净如冰的道心已处处裂痕,若不能及时处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毁却。

这千钧一击,本定下的是使用三万妖卒,然而众人走后,姬冰仙又自行加入两万人。如此一来,苍炎火云的确是威力大增,毁去青墟千年宫室之时,却几乎把她自己也一并毁去。

黑沉沉的偏殿中,开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气,浓浓的鲜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莹透明的肌肤下渗了出来。她却全然不与理会,只依宗内传承秘法,一点点收束着已碎裂成无数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过得此关,道心便可再进一境。如是过不了,便当立刻转世轮回去了。

然而临入死关之前,她却不是一无牵挂。

“上一次又输了给他,赌注却是欠下了。说起来,这个身子已该是他的了,嗯,如果我这一关过不了,便算他运气不好罢了。唉,真想不到,临去前还要欠这样一笔债,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过我如此还他,却还勉强说得过去吧……”

姬冰仙双目缓缓垂落,眼角鼻端处,流下数道细细血线。

青城峰顶,万籁俱寂。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着已成瓦砾场的千年青墟,许多人还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苍炎火云现出如此威力,远非外表那种惨淡苍白。道德宗太隐真人等是知晓苍炎来历的,却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隐真人,已隐隐感到不妙:“怎会有这般威力?难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虚玄、虚罔面色铁青,望着青墟旧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们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几位真人之上,一见苍炎出现,飘落之地又选定了青城山头,便知大事不妙,然而人力岂能抗天,他们就是预见了苍炎的威力,也无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己之力硬撼苍炎火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青墟毁于一旦。

自安禄山起兵之初,济天下便致力于集普通修士之力,或于两军对阵之际破城杀敌,或倾千万人之力,一击而杀修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苍炎火云,始为大成。这实为逆天之道,过往数千年,也无人深研过。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讲究的是提升自身修为,以期现世飞升,谁又会研究这个,再说若是研究有成,岂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锁链,将自己牢牢缚起吗?而那千千万万普通修士,心所向往之的,也只是如何提升己身道行,好为后世轮回积下点东西。就算有人想到这一节,等到他们道行深湛,却又不愿研究这些了。

以济天下某日酒后胡言所云,称这便叫做屁股指挥脑袋。

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这话粗俗不堪,他们听后不以为然,也就一笑致之。龙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纪若尘、苏姀之类的妖魔外道,倒是听得颇有所悟。

其实此道着实不难,只需清晰地知道要做些什么,如何去做已是细枝末节。济天下其实对修道、阵法一窍不能,他不过是提出了想法,具体实施,自然有道德宗门人弟子一一执行。个中道理,便如飞升之人留下一把锋锐仙剑,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绝大。在任何门派那里,此剑当然都是镇山之宝,关键时刻慑敌斩妖,不在话下。其实仙剑也不是不能用来锄地切菜,只是没人会这样做,甚至连这样的念头也无人去想而已。

苍炎火云与吟风当日传给虚天的仙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阵之用。不过吟风所传仙阵精妙无伦,依天时地势人气时时变化,破阵如抽丝剥茧,百名修士即可运使,将由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无崖阵也险些给破了。苍炎火云则集数万妖卒之生机,就是倚仗着威力绝大,硬砸横冲,以无可匹抗之力蛮横破阵而已,实谈不上有任何精妙变化。

破阵好比拆屋,吟风派来的是数名手艺出众的石工木匠,最终或会将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无损。济天下使唤的却是十来膘肥体壮的蛮夫,执大铁椎,抢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是一顿乱砸。若只论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们干得更快。

虚玄饶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将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门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数,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灵位、传承法器典籍,其实都不重要,毁了也就毁了,典籍可以重饬,山门可以重建,可是死伤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转来?那才是青墟精华所在。

青墟宫一毁,又见道德宗诸人几乎完好无损地逃出,虚玄已将苍炎火云的出处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个道德宗!好一个紫阳真人!原来你们还伏着这么个后招!我怎就没想到!”

苍炎火云来处毫不出奇,无非是列个阵法,集阵中人之力发个道法罢了。别说青墟这等传承千年的大门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门派,也能弄出三个五个阵法来。然而阵中放个十人八人容易,放个百十来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让虚玄极尽想象之能事,也不过在阵中集结数千生人。又有谁能够做到耗尽六万人大半生机,只为放一个道法?

天渊有别,实只在手笔大小而已。

济天下这手可说是绝到了极处,便是提前让虚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万人来对耗,青墟宫也是必毁。

虚罔涵养较虚玄终差了一筹,长眉飞动,双唇越来越薄,放眼四顾,便要动手杀人。他正寻找对手之际,沈伯阳忽然在他面前闪现,此刻他气质又变,带着丝懒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虚罔道长,你是在找我吗?修道人当虚怀若谷,一切嗔痴,皆是虚罔,这该是你道号之意吧?擅动杀心可不是好事!”

虚罔长眉飞扬,几乎倒竖而起,寒声道:“贫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晓?”

沈伯阳含笑道:“你方才对上的不过是我的血法身而已,这样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难道不该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隐四相法身尽出,才知死心吗?”

虚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却不知警自何来,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阳说话狂妄,心中怒意难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家伙,纵是你宗几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对贫道如此说话!”

沈伯阳又笑了笑,笑容真诚得不容一点置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侥幸未死,那么现下除了紫微、玉虚之外,我宗其余所谓真人,倒还真不在话下。只是我欠了紫阳那老东西天大一个人情,不得不将这辈子卖给了他而已。”

虚罔哪有兴致再听下去,挥剑直上,三尺青锋泛起苍苍之气,杀机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阳云淡风轻间,已将虚罔攻势悉数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风。

这边战事再起,另一边虚玄、忘尘与云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将太隐、顾守真、云风与紫云围在当中。云霓顶心一缕灰气扶摇直上,直冲云霄,气势越来越盛,夜天茫茫云气,皆在她气机牵引下缓缓旋动。云霓面若冰霜,她已动了真怒,再无保留,要在一击之中定下生死。

云霄之上,吟风、苏姀和纪若尘仍在激斗,人人都显得游刃有余。苏纪两个妖魔当然不会管青墟宫死活,吟风也从未将下方的战况放在心上,只是耐心缠斗,一边细细体悟纪若尘身周幽幽熐炎秘奥。

虚玄此时想必已然知晓,青墟一脉其实在真仙心中并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几何。

苍炎火云出时,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势,纪若尘似有所悟,攻势停了一停。就在苏姀骤觉压力大增时,纪若尘吐气开声,双足凌空一顿,但听一声沉郁雷声,整个人腾空而起!他升势沉重之极,便似整个人身上缀满山岳峰峦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间,整个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纪若尘腾跃至吟风头顶后,嘿的一声喝,双手倒握修罗,毫无花巧地向吟风顶心插下!

看着这势挟涛涛天地之气,似要将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苏姀面色也不觉微变,身形略退,退出修罗攻势一丈之外,只是十指挥舞并不停歇,数以百记切金裂石的指风遥遥向吟风泼去。

吟风面色骤然凝重,足下仙莲飞旋如轮,载着他徐退一丈,刚好让开了纪若尘的一插。他虽是闪避,然掌中仙剑跳跃不定,就似与无形之敌死斗不休一般。战至此时,吟风左手终于自袖中伸出,五指间不知何时套上铃索,上面系着四只小小铜铃。

纪若尘缓慢一击落空,却全无气馁之色,他重重喷出一口浊气,将修罗拔起,转身踏步,双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风咽喉刺去!

修罗即出,但听夜天中郁郁积雷一声接一声地炸起,修罗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幽深不见底的痕迹,周遭的风气电火、云岚雾蔼,都如百川归海般被烈隙吸了进去。

吟风不住抖动左手四颗铜铃,铃音纷落如雨,洒遍千百里名山大川,铃音所至之处,千万瑞兽珍禽,一起自梦中惊醒,纷纷引颈向天长鸣,齐齐应和!然一应凶物妖邪,则缩至巢穴深处,瑟瑟发抖。

铃声携千百瑞兽之气,宛若有形有质,似雨般落在纪若尘身上。铃声即起,修罗去势顿缓。铃声如雨,落在纪若尘身上时,激起朵朵湛蓝火焰,如雨落深潭。

纪若尘已对外物全无所觉,只是专心致志地运矛向前!若论心志坚凝如一,放眼世间,此刻能与他比肩者实已寥寥无几。

修罗缓行向前,吟风却无法后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气将尽为纪若尘所夺。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无忌。他快速抖动铜铃,铃音至最急处,左手骤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罗矛锋!

天地之间,铃音忽歇、积雷亦止!

在这至寂至静之时,修罗锋芒处骤然爆发出一点耀目欲盲的光芒,刹那间将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

吟风掌中四颗铜铃尽数碎裂,指间汩汩涌出鲜血,然而他身形却端然不动。纪若尘则倒飞百丈,闷哼一声,自鼻中喷出两团血雾。只是这血,却是蓝色!

由夜转昼的刹那,云霓已攀升至顶点的气势也不由得滞了一滞,她心中惊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风之外,这人世间,怎会还有人能够发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动天地的一击?在这人世间,又怎会有人道法之厉,还会胜过了自己?

她心绪正不宁定间,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丝危险感觉浮起。云霓立刻转头望去,她眼力何等厉害,立时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这边偷瞄,显然不怀好意。只是这两人道行之低,也实在出乎云霓意料。高大那个道行勉强还可看看,如果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还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记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干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着个奇怪圆筒,正向这边望个不停。那凡人虽然也在张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显然根本没看到什么。

山岩上,济天下不顾山石崎岖与冰冷,顶着一块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试图看一眼龙象天君口中那个“修为深湛、道法绝伦、手段厉害、足定战局的长腿光屁股女人”,可是云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济天下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什么。就算云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来他也看不见什么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过是聊慰心头而已。

龙象天君不顾济天下反对,沉声道:“她好像发现我们了,白虎,动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见白虎回答,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

空中云霓虽不将下方两个小虫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现下毕竟形象不雅,这般被人盯着看,虽明知对方应该看不到什么,心中却还是不舒服得紧。她黛眉竖起,心想今晚还未开杀戒,正好拿下面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时,忽然眉心处肌肤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点莹火,转瞬即逝。

旁人皆无所觉,然在云霓眼中,这点莹火却亮如正午骄阳!她完全不及细想,只凭数百年苦修所得来的本能瞬间燃起体内全部真元,拼死向上跃起!

一道暗淡无光的灰线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则在不可测知的云天内,中段则自云霓腹中穿过。

云霓张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腹上突然出现的海碗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过的淡灰烟迹。来袭之物实在快得过分,以云霓眼力只能勉强看清是把无柄飞剑,其余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烟凭空而生,从何而来、向何处去,根本无从测起。

咔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声轻响。这声音落在云霓耳中,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体内真元已有涣散之兆,万万再挨不起一记。

云霓当机立断,身形闪动间,早已绝尘而去,根本不敢回头。

青城峰下,龙象天君冷笑数声,道:“这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就这么几发,她莫非还以为舍得多给她一发不成?”

太隐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晓乾天无极炮的来处,然而此刻见仅一炮便轰走了云霓,心下大快之余,也不禁骇然于此器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隐真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当下嘿嘿笑了几声,望向虚玄与忘尘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怀好意。

云天之上,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飞旋如轮,身周两座尺许长在的玲珑宝塔环飞护体,仙剑已离手飞出,高悬头顶处。剑身光亮如炽,不住将一道道光华向苏姀照去!苏姀虽不惧仙剑剑锋,敢于空手挡剑,但对这光华却十分畏惧,道道都小心闪避。

远处夜天之中,纪若尘半跪于地,肩头靠着虚插空中的修罗上,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声,越来越是响亮。

但见仙剑连放三道光华,苏姀终于闪躲不开,不得不住双臂环绕,硬挡其中一道光华!光华落在苏姀玉臂上,登时灼起阵阵青烟,瞬息间已将苏姀几乎无坚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许的伤痕!苏姀只挡得一下,立刻闪身让开。

吟风长笑道:“这方是定天剑本来面目,比你那长矛如何?”

纪若尘头缓缓抬起,披散而下的乱发遮住了他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听他低沉地道:“比起斩缘来,好像还差了一筹。”

吟风骤然一惊,剑眉缓缓竖起,道:“原来是你!”

纪若尘终支撑着抬起头,分毫不让地望向吟风,道:“中了你假手于她的一剑,我本该万劫不复。可惜似乎天不从你愿,我又回来了。”

吟风双眉如剑,头顶定天剑光华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来,便是逆天。”

纪若尘笑了笑,笑得有些涩,道:“便是逆天了,那又如何?”

吟风左手已在空中舞动,指尖鲜血淋散,划出一个个血迹淋漓的大篆。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实是天书,赫然便是斩缘卷!血篆一字字收归左手后,吟风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亲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时,吟风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岂是他人可比,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骤然尽展,身形闪动间,瞬间化成了千百个吟风,自左至右,横列百丈!这实是他速度过快,虽已横移百丈,却仍留下身影无数。

又是一道灰烟自虚无中生,穿过吟风无数身影中的一个,却错过了千百个身影。

龙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还有两发,再射?”白虎天君沙哑的声音终于自黑暗中响起。

“瞄不住,再射也没用!”龙象声音如有铅坠。他们都知道,射不中吟风,今晚所有人都是凶多吉少。

济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块大石头顶上坐着不动吗?龙象你刚才可是说有看到的。射她!”

龙象天君大惊,失声道:“那可是顾清顾仙子!怎么射得?”

济天下脸一沉,刹那间竟似生出无上威严,喝道:“怎么就射不得!这裏是我说得算还是你们说得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颤了颤,然而咬牙声中,乾天无极炮口光芒一闪,于是空中又现一道烟迹,笔直向数千丈外的顾清眉心射去!

吟风猛然色变,连一声“鼠辈怎敢!”都喊不出,但见空中骤然多了无数他的身影,划了一道弧线,与飞来石顶连成一体!

九朵紫莲在吟风身前列成一线,然而莲心中皆有一个空洞,竟是被一击洞穿!吟风颈中那串琉璃盘龙珠早已化光消散,他双手护胸,手中紧紧抓着一枝七寸长的无柄飞剑。飞剑犹如狂性不驯的荒野猛兽,犹自在跳动不停,将吟风双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风面色苍白,忽然一口血喷在飞剑上,它终于后继乏力,失了全部光泽,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吟风以身拦剑,竟生生挡下了乾天无极炮惊天动地的一击。仓促之下,这一击已令他元气大伤,然而事情岂会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龙象天君耳中,此刻济天下声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来的魔音:“还是她,最后一发,射!”

乾天无极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闪!

然后白虎天君便似已失了全部力气,双手一软,失手将这人间杀器掉落在地。

吟风无处可闪,也不能闪避!

他双手护胸,剑眉高扬,眉心间亮起不可直视的光华,竟欲再以血肉之躯,硬挡乾天无极炮!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仙力也是如此。

最后一枚飞剑穿过吟风双手、透胸而过时,他生生一转身躯,以一己之躯带偏了飞剑轨迹!

看着那自顾清发梢擦过、冲天而去的烟迹,吟风竟然笑了。

吟风落地,双手抱定足有数十丈高的飞来石,吐气开声,大喝一声,用力一撼,刹那间地动山摇,如山一般大的飞来石,已被他连根拔起,缓缓举在半空!

飞来石上,早被吟风下过无数禁制,只为了顾清能在死关中无受惊扰,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寻常百倍。此时吟风拔石而起,实与拔山无异。

吟风升势由缓而快,顷刻间已携飞来石与石上仍在死关不出的顾清,破空而去。只有夜天中一道长长血雾,描出他离去轨迹。

直至偌大的飞来石在夜天中消失,纪若尘的身影方自虚无中浮现,掌中修罗,犹自在鸣动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机会,却何以不将这平生大敌一矛穿心?

夜已静,修罗却仍在颤动,也不知是矛在动,还是纪若尘的手在抖。

只是他独自离去时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风云霓顷刻间重伤远遁后,青城一役,实已尘埃落定。青墟宫残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见大势不妙,已结队而走,却限于道行,尚未逃远。

虚玄虚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尘,一握青锋,将道德宗众人的去路统统拦下。只是自太隐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战心,青墟宫硕果仅存的两位真人等了许久,直到门下弟子都已逃远,也无人上前动手。那先还在悠闲赏月的沈伯阳,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飞去。

太隐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宝,指挥门下救治本宗伤患弟子去了,一时之间,虚玄虚罔居然被冷在了当场。

虚玄咳嗽一声,施礼道:“诸位真人,这又是何意?”

太隐真人边将个尚有口气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边道:“来之前紫阳真人交待过,青墟好歹也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够,还是要给你们留一线香火,也算为人间修士留下了一脉传承。”

虚玄双眉微跳,显未料到会是这等回答,他又向云中雾岚望去。云中雾岚已回复成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见虚玄望来,干笑道:“连道德宗都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们云中居又何必硬要凑这个热闹。”

虚玄默然片刻,忽然一个大礼拜下,然后拉着虚罔,飘然远去。

大战之前,两方各有众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怀赴死之心而来,战罢散去时,却各有寂寥之意。

唯那万载青城,深幽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