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眼泪已经一颗颗砸落下来,脸都绞在了一起。
张翠华抬起了手,他猛地一缩。
张翠华终究没有落下巴掌,只是指着他的鼻子:“大哥,枉我叫你一声大哥,枉幺儿叫你一声大舅!你老婆老婆管不住,小弟小弟管不住,你爹你也不管,你妹妹你也不管。”
她咬着牙齿,声音几乎是挤进了牙缝:“你事事做老好人,事事是缩头乌龟!”
骂完这些,她恨恨地一收手。
直接略过了那个冲她尬笑的嫂子,再往旁边走。
走到了仍然戴着枷锁的弟弟张洪身前。
蹲了几天的牢房,此时他格外可怜。抬头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诺诺张口:“姐……”
啪!
张翠华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咬牙道:“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经常在瓦窑干活的张翠华,烧瓦搬瓦,做得不比男人少。一双手都是老茧,早已粗粝得如砖石般。这一巴掌打下去,张洪牙都掉了一颗!
但张翠华将他的脸扶回来,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又扶回来,又一巴掌!
“那是我儿子念书的钱!!”
就这样三巴掌扇下去,张洪已是满脸的血,门牙缺了好几颗。
张翠华不去看他,扭头看向弟媳杜氏。
杜氏已经吓得涕泪横流,但又不敢哭出声音,怕被旁边的甲士割了舌头。
张翠华也不磨蹭,走上前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她用力喊道:“我男人不是窝囊废!”
正手一巴掌抽过去,反手一巴掌抽过来。
“我男人不是不要我们娘俩了!”
啪!
“我男人是个好汉子!”
啪!
“褚幺他有老子,他老子叫褚好学!”
啪!
这样几巴掌抽过去,杜氏直接扑倒在地,张翠华自己也用力地喘气。
喘过一阵后,她收了手,回过身来。
“没了?”姜望问。
张翠华想了想,指着跪地的赌坊老板廖国道:“这人常常做局诱赌,又做庄家,又放马钱,高息逼债,害了不知多少人!这种人如果不受罚,瓦窑镇永无宁日!”
“你想怎么处罚?”姜望问。
张翠华摇了摇头:“我一个乡野村妇,不通齐律,不知该怎么处罚。还是让官老爷们处理。”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我说了,你想怎么处罚都行。”
张翠华只道:“侯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为我们做主。但我什么都不懂,怎么敢耽误侯爷的名声?”
姜望又问:“还有吗?”
他强调道:“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罚。”
包括亭长,包括城主,包括郡守,他今天都支持张翠华问责。
但张翠华只是摇了摇头:“我眼皮子浅,看不懂官老爷们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们若有错,自有侯爷处理,自有律法惩治。我那几巴掌,只是为我自己受的委屈,为幺儿受的惊吓。”
姜望叹了一口气:“大姐虽然不曾修行,但境界已经高过很多人……我还是习惯您喊我大兄弟的时候。”
“尊卑有序。”张翠华说道:“您可以平易近人,我不能有恃无恐。亡夫便是做了再多,您今夜能亲自跑这一趟,已是还清了。往后只有咱们欠您的。”
“怎么还得清呢?”姜望在这一刻眼神复杂。他拍了拍褚幺的后脑勺:“我打算收这孩子做徒弟,不知大姐同不同意?”
张翠华又惊又喜,赶紧对褚幺道:“快给你师父磕头!”
褚幺是个机灵的,翻身便跪在地上,给姜望磕了一个。
小孩子不知怎么表示感谢,便磕得十分卖力,在地砖上砸出一声砰响,脆生道:“师父!”
姜望只受这一磕,便将他捞了起来。
侯元位在一旁道:“武安侯收徒,这可是大事!是我抱龙郡的大喜事!瓦窑镇不知积了多少年的德,方才养出蛟龙!请允许下官在郡城布置一番,遍请八方来客,使良友佳朋见证,也好全这一份恭贺之心!”
这份丧事喜办的功夫,真不愧是能当郡守的。
只把一旁跪着还未起身的董炳荣,瞧得是既惊又佩。
但姜望只是一摆手:“不讲究那些。师徒情谊,自往后相处中来,不在这些仪式。”
又特意指着廖国、廖大庄等人,对侯元位道:“这个人,这些人,侯大人记得处理。律法如何,便如何。”
侯元位立即拍胸脯保证:“一定在查清楚之后,秉公而行。绝不妄断,也绝不轻纵!”
“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董炳荣在一旁果断开腔。
也不知他有几颗头颅,天天这么保来保去。
好在姜望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心思,只摸着褚幺的脑袋,抚去他额上的青肿,缓声问道:“跟师父去临淄,好不好?”
褚幺顾不得感受道术的神奇,扭头去看他的娘亲。
姜望也看过去:“大姐也一起去吧,褚幺还小,不应该和他的母亲分开。”
他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姨娘待他不算差,但总归没有那份亲切。
他和安安的孤独无依,是已经不可以改变的事实。
他不希望褚幺有他童年的心情。
修行虽说是孤独的长旅,但有些遗憾,是无论修行多久,都无法再弥补的。
“侯爷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真不知何以为报。”张翠华说着,便要跪下来行礼:“请受我一拜!”
姜望立即搀住了她:“褚好学是我的好友,褚幺是我的徒弟,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姐弟相称即可。大姐不要再这么见外。”
“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呢?”他又问。
张翠华摇了摇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姜望便抬手聚出一团云气,将张翠华和褚幺一并托起,什么话也没有再留给瓦窑镇,就这样飞出镇厅之外,直转临淄。
对瓦窑镇上的很多人来说,这不啻于又一次飞仙的传说。
或许若干年后,也有这样的传言——“瓦窑镇有名褚好学者,寻仙访道,七年未归……归则举家飞升。”
……
张翠华和褚幺都是第一次飞天,难免紧张。
姜望便说些有的没的来缓解他们的心情。
“临淄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是特别大。”
“方圆三百二十里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你这个小短腿,绕着城墙跑三天三夜,也跑不了一圈。”
“临淄人很多,这人一多,傻子就多。坏人特别坏,好人也非常好。”
“哈哈哈,武安侯府里都是好人!”
“回头你在临淄读书,好好用功就是,不要欺负别人。但是别人如果主动欺负你呢,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回来告诉师父,师父帮你打。”
“什么打不过?不存在打不过。”
“哈哈哈哈,倒不是天下第一了!这话在临淄可别瞎说,有个叫姜梦熊的,脾气不好。你师父打不过的人,都不会有孩子跟你一个学堂的,你大可放心。再次强调啊,不许欺负别人。”
就这样说说笑笑,飞回了武安侯府。
这时候天还没亮呢!
吵嚷着要看看临淄城到底有多高的褚幺,已经在半路就睡着了。
“诶诶诶,怎么又回来啦?你还有点良心是不是?要不是跑不掉,我都准备跑去鸣空寒山来着!”重玄胖闻着味就冲出来了:“怎么出去一趟带回来两个人,还有个孩子啊!”
姜望先把重玄胖踹了回去,吩咐管家谢平带张翠华母子下去休息,自己再来单独应付重玄胖。
“我跟你说,记得那次天涯台么……”
……
飞到了从未企及的高空。
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伟大雄城。
住进了从未住过的豪宅,仅仅她和孩子临时住的小院,都比她以前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的院子还要大。
而彼处是穷困贫瘠的瓦窑镇,这里是寸土寸金的临淄城。
武安侯当然是好人,武安侯当然是很好的。
但是张翠华更明白,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呢?
那个胆小怕事、从不招惹麻烦的褚好学……为此付出了什么?
躺在雕纹美丽的步摇床上,盖着绸织的被褥。
那褥子的材质,比油面都要光滑,好像躺在云朵里。
这一切像梦一样。
但是幺儿睡得正香,脸上是满足的、轻松的笑意。这笑脸多么真实。
她看着儿子的睡脸。
眼泪忽然决堤。
儿子读书的银两被抢了,她没有哭。
因为她要把银子争回来。
被自己的亲爹赶出家门,她没有哭。
因为她要照顾儿子。
抱着儿子在房间里,听着外间的辱骂声,砸门声,她也没有哭。
因为她如果害怕了,儿子只会更害怕。
像男人一样干体力活,努力让孩子吃饱穿暖的她。
无论怎么被欺负,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她。
在这个喧嚣吵闹而终归于平静的夜晚……
无声地痛哭起来。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