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景国率先结束了战争……齐国当然要面临更艰难的选择。
于齐国而言。
这次战争最好的结果,是在景国腾出手来之前,就一举荡平夏国社稷——但现在已经注定不可能。
同央城防线至少此刻还是固若金汤。相信再守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景国扫清盛国境内的牧国残军,可不需要十天那么久。
就这么退去,重演三十三年前故事,齐人是否甘心?
可要是不退的话……齐国真的做好了与景国交战的准备吗?等到景国大军南下,齐国这远征大夏的百万雄师,可未见得就能安然撤回了。
夏国今日之可悲正在于此——哪怕殊死抵抗后,已经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天下形势的转变,仍然要等待他国的意志!
夏国应该怎么做呢?
奚孟府认为——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王爷,形势已经发生转变。已经出发去北线的诸位强者,是不是可以追回?”台下有大臣在这个时候问道。
来不及了啊。奚孟府在心里想。
“箭已离弦,哪有再收回的可能?”姒骄说道:“再者说,虽则景国已经腾出手来,齐军完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远。但咱们大夏立国千年,岂能事事皆倚于强景?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法统,不至于像盛国一样,连天子登基,都需要去大罗山受封……不正是我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吗?”
他大袖一挥,直接起身道:“景国当然会来。但无论景国什么时候来,都不影响我们要给齐人一个深刻教训的决心!诸位同僚,备战吧!”
……
……
奚孟府走出议事厅,当然也带上了大门。
门后的气氛,很快又活跃了起来。
胜利的希望足以抚慰人心。
仿佛战争的伤痛现在就已经抹去了,一干文臣武将开始憧憬着击败齐军后的生活。
诸如该怎么给理国一个教训,梁国竟敢陈兵威胁,应当如何如何……
乃至于齐军一路过来,大开方便之门的沿途诸小国,能够得上巴掌的,必须要狠狠扇几巴掌才行……
想想确实是挺解气的。
奚孟府的心情并不沉重。
战争的确是迎来了转机,天下形势利于夏,他有什么可沉重的呢?
他只是忽然很想念先帝,在这料峭春寒里。
先帝在时的夏国,与现在的夏国,已是有太多的不同了……
这三十多年来,每个人都很努力,太后,武王,岷王,自己,乃至于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
但今时今日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回不去了。
也不是说对哪一个人失望,也不是说对哪一件事不甘。
只是有的人注定无法替代。
是太阳悬空,才有普天朗照。
星星与月亮再努力,悬明灯的光焰再明亮……也终究是大夏帝国的夜晚。
还会有下一个白昼吗?
奚孟府曾经坚定相信……现在不知道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在城中转悠了许久,活像个孤魂野鬼。
奚孟府摇摇头,便要回去,但眼角余光,已经扫到了前面那荷花池中的荷花亭。
瘦亭临水,孤影自照。
鲜衣华服的岷王正独坐亭中,静看水纹——为避嫌疑,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参与军议,也基本不会再去贵邑城那边。
区区一首闲诗,就逼得岷王都要避嫌,也真是太荒谬。
贵邑城的情报系统真是千疮百孔,今上也,太自我了些。没有足够实力去匹配的自我,往往是一种灾难。
奚孟府与岷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殿下有心事?”他问道。
虞礼阳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对眼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奚孟府,他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只道:“与国师一样,为国事忧心。”
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与周边半开的荷花相映成趣,此身如在画中。
奚孟府缓步走在石桥上:“景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殿下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忧心了。”
虞礼阳看着他:“那国师为什么还心神不宁呢?”
奚孟府便停在石桥中段,没有再往亭内走。静静地看了一阵水中的倒影,问道:“殿下认为,齐天子会怎么选?他会让曹皆撤军吗?”
虞礼阳看似操心,但不很操心地道:“会的吧。牧国之败,近在眼前。齐国比牧国强得到哪里去?他凭什么两线作战,挑战景国?”
“但愿如此。”奚孟府说。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何等人物,实在不需在意些许流言蜚语。
虞礼阳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青荷叶、红荷花,笑了笑:“我一生浪荡,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虞礼阳不在意,可是有的人,需要在意。
有的人一生只求顺心意,有的人一生只活一个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不能不在乎那人的名声。
奚孟府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然后道:“荷花的花季不在春天,我曾经也一度为此遗憾,后来离了船,便不在意这些了。殿下能够改花期,变时节,伟力近于天成,仍然不免遗憾。所以知山河易改,人心难移……”
“请殿下珍重。”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石桥上渐渐远去的奚孟府的背影,虞礼阳咂摸出了一点了却身后事的味道。
他是清楚奚孟府做了什么决定,有了什么承担的。
自然也清楚,奚孟府为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纵然此前不相熟,无交集。
此刻也不免觉得。
在这个春天才开始了解奚孟府,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遗憾。
但人生遗憾的事情,不止于荷花。
不止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