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情怎么也看起来这么差?”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坐在克雷恩对面的塞熙很好奇地问,“有罪的人不是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吗?”
克雷恩看了一眼车窗外的米洛,根据米洛观察一圈的结论,那绝不仅仅是一个增强了力量的女孩独自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可以确定,最后光之子们也参与了进来。
镇上唯一的反抗迹象来自那些骑兵的驻地,但没有造成对手的任何伤亡,实力相差悬殊的战斗大概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分出了胜负,现在枯叶镇上还活着的,恐怕就只剩下了那些已经被解开缰绳可以肆意奔跑的马匹。
叹了口气,克雷恩神情复杂的望着车窗外缓缓移动的风景,说:“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本来应该高兴的。我心裏也确实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是,就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他们……真的都该受到这种惩罚吗?”
塞熙盯着他的眼睛,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如果一百个人一起丢石头砸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每块石头的力量角度都完全一样,没有哪一块是致命的,那你觉得这一百个人该怎么处罚?每人打十下屁股吗?”
克雷恩的眉头皱起,一时间思考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那如果是一千个人呢?每个人都只要很轻微的伤害一下那个人,那个人就会死。那么,这一千个人是不是只要为自己的那一下轻微伤害道歉就可以了呢?”塞熙问完,缓缓说,“收起你不必要的怜悯吧,那些镇民都该死,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着血,卢泽沃·希尔瓦的血。”
“我知道,”克雷恩托着下巴,虽然在最初看到卢泽沃尸体的时候,他的心裏也涌起了满腔杀意,但对塞熙的说法还是不太认同,“我只是觉得,他们的罪责有轻有重……”
塞熙干脆利索地打断了他:“不,你的想法,正是那些卑贱者自我安慰的理由,和应对惩罚的借口。只要处在人群中,他们就能毫无忌惮的露出自己无耻阴暗的嘴脸,以共同气氛的狂热来为自己开脱,以被分担的罪责,来换取自身的平安。自古以来,很少有统治者可以在法令中对这些家伙进行平等的处理,他们好像都忘记了,法令不是数学,一份应得的惩罚,不该在罪犯数量变多的情况下均分开来。给卢泽沃套上绞索的人该死,那些挥霍着自己的无知把卢泽沃送上绞刑架的人,一样该死。”
米洛在外面不屑地哼了一声,问:“要塞区南门外的那个女人,就要因为狂热居民们的投票而被残忍的处死,如果事后证明那个女人是无辜的,按照约比安小姐的观点,所有过去投过票的人,也都该被处以等价的死刑才对。是吗?”
曾打算去投几种处死方法的琳迪抬起头,突然也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过,她依然认为枯叶镇的那些人死有余辜,难得地站在了塞熙这边:“既然是事后证明,那当然没错。错的不是误判了罪行的执法官吗?”
米洛冷笑了一声,说:“做出了错误判决的人当然要承担最大的罪责,可根据约比安小姐的意思,只要手上沾血的人,都要为此一起上刑场不是吗?”
“可、可他们包庇奴隶贩子!害了卢泽沃的女儿,最后还不知廉耻地绞死了希尔瓦母子,把可怜的女孩当作泄欲工具!这些人根本就是罪大恶极!”琳迪的怒火仿佛又被点燃,瞪着米洛大声说道。
米洛反问说:“如果罪犯可以不分轻重的处死,那给康特塞勒带路赚取生活费的卢泽沃,被处死不该是你们认为的正义结果吗?那你们应该支持行刑的镇民才对啊。”
塞熙微微一笑,说:“帕皮特先生,你似乎搞错了什么,我们在讨论的,只是我们的想法而已。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杀死一个镇民,也没有在枯叶镇对任何人实施过私刑。我们表达的只是自己的愤怒,把这一切化为行动的,是光之子们。没记错的话,对圣域大部分人来说,光之子的组织一向都是正义的代表吧?”
米洛挺直脊背,难得露出了严肃认真的表情,“那是别人的想法,我从没认同过那种观念。正义意味着公平公正,而不是凭自己的喜好任意处罚的权力。”
塞熙似乎对米洛有了奇怪的兴趣,又说:“可事实上,在广阔的贵族统治的土地上,律法大多敌不过贵族的喜好,涉及到贵族的时候,凭喜好任意处罚才是常态。”
“总有一天会不一样的。”米洛直视着前方,坚定地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所有生命可以被一视同仁的那天,迟早会来的。”
“做梦。”塞熙冷笑着说,“我记得上一个说过类似的话,号称要让人类、精灵等种族不再需要比暗裔低一等的家伙,好像姓罗特呢。最后……他也没和大家平等的生活吧?”
毫无疑问,塞熙讽刺的是推翻了暗星帝国,最后建立了辽阔人类帝国的英雄王罗特。
这个名字,在罗特蒂亚人民的心目中甚至比天使更加尊贵神圣,米洛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有些发青,他攥紧马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是当时最好的方式。人民需要精英来引导。”
塞熙讥笑着说:“通常这么说的,都觉得自己是精英的一份子。听起来,好像还不如我们这些靠信仰团结在一起的人可靠啊。”
温瑟沉声说:“够了,如果你们是要打发旅途中的无聊时光,那我建议你们换个能让大家心情好一些的话题。否则,就干脆闭上嘴打个盹吧。”
克雷恩转过头,看往另一边的车窗,刚才的对话,对于没什么阅历的他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消化,对于米洛期望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更是根本无从想象,似乎,是比他看过的最离奇的传奇故事还要不可思议的情况。
安静持续了大约半小时左右,而打破这静谧的,正是克雷恩倒抽凉气的声音。
熟悉的心悸感涌上胸口,他几乎是反射性地横过身体,扶着塞熙的大腿把头探出了米洛这一侧的车窗。
远远地一座小丘顶上,他看到了两个苗条的身影,正在向着枯叶镇的方向眺望。
前所未有的危机讯号,瞬间流遍他的全身。
“怎么了?”米洛、温瑟和琳迪同时问了出来,而塞熙则顺着克雷恩的视线看了过去,轻声问,“那是谁?你认识的人?”
“认识……虽然,我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她们。”克雷恩压抑着背后涌上的寒意,一边缩回身体到车内,一边轻声回答。
就在这时,灵魂深处突然翻卷起汹涌的波动,强猛的灼热感沿着脊髓攀升,他浑身一震,赶忙趁着身体还能控制住,用魔力激活了戒指上的结界,在心裏对着弗拉米尔怒骂了一句,你这样会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温瑟探头看了一眼,脸色突然一变,压低声音问:“是那对魔女姐妹,绝望之歌,对吗?”
克雷恩稳定了一下激荡的情绪,点了点头,“应该是,和我在法希德兰感应到的情况一样,而且,更加猛烈。没想到,近距离看到的情况下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塞熙注视着那边,以她的位置,可以很方便的看到那对姐妹的情况,“对于你这样的特殊轮回者来说,可能他们是既能引发共鸣又会带来危机感的奇妙同类吧。话说,她们真有那么强吗?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女人啊,不过是年纪大些穿的花哨些而已。”
“他们可不普通,一点都不。”米洛扭头看着已经落在后面的小丘,有些紧张的扶了扶背后的剑,“我的法杜赫刚才都颤抖起来了。对方隐藏的实力肯定非常可怕。”
“法杜赫?”结界开启后,灵魂的波动缓缓平息下来,克雷恩轻松了一些,靠在车壁上好奇地问,“那是什么?你的剑吗?”
“嗯,魔剑法杜赫,我的老师请有名的工匠专门为我打造的。我用了近十年才做到和它心意相通。”米洛颇有些得意地说着,看来心情好了不少,“它对危险的预警还从来没错过,那两个女人肯定非常强。啊……我都想去认识一下了。虽然距离有点远,不过看身材似乎是出色的美人。”
克雷恩苦笑着说:“还是算了吧,她们的年纪太大了。”
“有多大?我正好喜欢成熟一点的女人。”米洛大概是想从之前的情绪中尽快脱离出来,表演似的夸张表情又浮现在脸上。
“大概几千岁吧。”知道他不会相信,克雷恩用玩笑的口气回答。
果然,米洛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说:“我可是认识长生者的哦,他们可没人能保持这么年轻。除非……”
说到这裏,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阴郁和黯然,突兀地止住了话头,转而说:“算了,不管那个问题,她们是你的仇家吗?可你刚才还说是第一次看到她们。”
克雷恩闭上眼睛,没有透漏的意思,“这就和你无关了,米洛。”
结界也好,心裏的祈祷也好,总之一定有哪个生效了,那对姐妹并没追上来,而是在那座小丘将要离开他们的视线时,向着枯叶镇的方向飞身跳下,消失在林间。
克雷恩有些悔恨地想,要是能早点注意到弗拉米尔在暗中留下诱饵就好了,早些处理,也不至于被魔女们追到这裏来,而且这一路经过的地方非常多,他甚至开始担心,会不会有其他的魔女察觉到,光是绝望之歌姐妹就足够让他们束手无策,要再多一两个,那他还真是只有遂弗拉米尔的愿,放出那股力量来迎敌才有胜算。
追兵以预料之外的速度赶到,而前路却还是一片渺茫。
本来可以设法连接上皮货商斯金纳的线索被路斯菲尔之刃拦路劫走,代表着他们这几天的努力没有任何收获——除了见证一个破败小镇的彻底毁灭之外。
而和路斯菲尔之刃有关联的米洛,嘴巴比商会金库的保险箱还严,聊了一大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背后的力量并不只是佣兵团。
午后时分,在经过了一个三岔口后,米洛突然停止了谈论琳迪和女仆装是否合衬的话题,问:“这是去哪儿?回德尔比斯城,不是该走另一条路吗?”
携带的食物中干粮已经吃完,正在嚼着干肉条咸得舌头发麻的克雷恩楞了一下,马上看向塞熙,含糊地说:“是吗?咱们要去哪儿?”
温瑟探了探头,皱着眉说:“这是要去他们那边?”
塞熙点了点头,“现在无法确定德尔比斯城是不是还安全,最保险的做法,当然是先去教会的据点落脚,等到确认城内没有危险,咱们再回去。教会的精英大量集中在那儿,就算被围攻,也有实力突破逃走。”
米洛不满地嚷嚷说:“我可是要回德尔比斯城的,你们既然改道了,那也不算我违背承诺,我可就不接着护送你们了。”
塞熙很冷淡地说:“我从来就没指望你护送什么,帕皮特先生。如果这裏出现我们大家对付不了的敌人,多你一个,不过是多个死人罢了。”
“呵,”米洛很不服气地说,“你可知道我以前的绰号叫逃跑大师?五个打一个我都能在昏迷前跑到他们追不到的地方,我身上别的东西没有,凡是能帮我逃命的道具绝对管够。真遇上打不过的敌人,变成尸体的也不会有我。我的身体金贵得很,可不能葬送在这种地方。”
这种反驳好像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吧,克雷恩无奈地笑了笑,直接盯着塞熙问:“真的只是在那儿暂时落脚吗?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塞熙托着腮,用挑衅的目光回应着他,“是啊,我还打算让你看看我们的伟大计划。那可是机密,就连绝大部分信徒,都不知道一丁点情报。”
“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可没这么瞧得起我。”克雷恩皱了皱眉,讽刺了一句。
塞熙微笑着说:“互相了解总需要时间。那时我太匆忙了,没时间认识到真正的你。如今……你我总算没有任何距离了吧?”
这暧昧的暗示让琳迪再次沮丧地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角。
“我可不这么觉得。”克雷恩少见地展露出毫不客气的一面,“肉体上的距离再近,也没有什么意义。”
“抱歉,打扰你们谈话很不好意思,”米洛插口说,“前面那是迎接你们的教徒吗?”
塞熙冷静地探出身体看了一眼,微笑着说:“没错,那是我们的教友。不过不是来迎接的,那只是常规的岗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