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场的人,没有谁能站出来反驳,就算她肥着胆子说一句“这圣旨是后头才有的吧”也无济于事,根本没有证据。
最担心的就是沈弃淮以权谋私、一手遮天,结果到底还是发生了。
四大亲王将沈弃淮呈上去的证据看了好几遍,无奈地放在幼帝怀里。幼帝也不知事,掰扯着圣旨玩儿。
“有这些证据在,侯爷的罪名就算是钉死了。”沈弃淮勾唇,侧头看向沈故渊:“不过三王爷若是还有话说,弃淮也洗耳恭听。”
沈故渊负手而立,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一双眼盯着某处,安静地等着。
沈弃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杨廷尉一脸凝重地与旁边众内吏私语,手里捏着的是方才宁池鱼递过去的东西。
微微皱眉,他又喊了一声:“三王爷?”
不耐地回头,沈故渊斜他一眼:“你急什么?”
这都对簿公堂了,还得等着他?沈弃淮微微不悦,转头看向了那边的杨廷尉:“大人在看什么?”
“这……”杨廷尉抬了头,眼里神色甚为复杂:“恐怕有一件案子,要先审才行了。”
“胡闹!”沈弃淮拂袖:“能有什么案子,比这件更重要?”
“倒不是重要,只是,这案子不审,您二位这案子也怕是难出结果。”杨廷尉叹息,折好手里的东西,上前两步朝帝王拱手:“陛下,各位亲王,可否让微臣审问几个人?”
杨廷尉为人虽也有圆滑和稀泥之时,但论及审案,却是从不含糊的。几个亲王一商议,点了点头。
于是,杨清袖扭头就喊:“把大牢里的人带上来。”
“是。”
沈弃淮有点不耐烦,皱眉看着那几个老头子,正想提点异议,就听得旁边的杨延玉倒吸一口凉气。
心裏一动,沈弃淮立马侧头看向堂前过道。
有犯人被押了出来,带着镣铐一步步往堂下走,铁链哐啷作响。一身囚衣破烂,脸上都脏污得很,但还能看出样貌。
瞧着,有那么一点眼熟。
“罪人孔方拜见各位大人!”
孝亲王一听这话就不太高兴,把坐着还没桌子高的幼主半抱起来,呵斥道:“你眼瞎了?”
孔方一抖,连忙五体投地:“拜见陛下!”
杨延玉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不等杨廷尉开口,先出来拱手道:“陛下,此人是太尉府半年前弃用的账房,所言必定不可信!”
沈故渊嗤笑:“罪人话都没说。大人怎么这么着急?”
武将就是容易沉不住气!沈弃淮心裏也厌他,但目前来看,自个儿与他尚算一个阵营,也就忍了,低声提点一句:“大人稍安勿躁。”
越显得急躁,越给人抓马脚。
“可……”杨延玉有话难言,眼里的焦急怎么压也压不住。
有问题!孝亲王眯了眯眼,立马对旁边的杨清袖道:“廷尉大人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旁人不得插嘴。”
“是。”杨清袖拱手,看着孔方问:“你所写供词,可有证据?”
“有。”孔方跪坐起来,眼里带着些恨意:“做账房的,都会给自己留个后路,从给太尉府做第一笔假账开始,小的就知道会有永不见天日的一天,所以,真的账目都交给了家中小妾,上头有太尉府的印鉴。”
众人听得一愣,沈故渊道:“在场各位很多不知你为何被关在大牢半年,正巧能做主的人都在,你不如喊个冤。”
孔方身子微颤,双手相合举过头顶,朝堂上重重一拜:“小人有罪,但小人也冤!太尉府私吞赈灾银两、剥削军饷,罪大恶极!小人虽为虎作伥,替太尉做假账,但罪不至死啊!”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孝亲王放下幼帝就往前踏了两步,眼神灼灼地看着他:“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孔方咽了口唾沫:“小人先前在太尉府犯了错,被太尉大人辞退。本以为只是丢了饭碗,谁知道竟然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直接关进大牢。受了半年的折磨!思前想后,只能是太尉大人怕我泄密,所以要将我困死在牢里!如今得见天日,小人愿将功抵罪,只求能与妻儿团聚!”
说完,呯呯呯磕了三个响头。
四大亲王相互看了看,齐齐把目光转向杨延玉。
杨延玉额头冷汗直冒,勉强开口:“这……”
“先看证据吧。”不等他说话,沈故渊便出声打断,伸手就从袖子里掏出个账本来,拿在孔方面前晃了晃:“真的账目,是这个吧?”
孔方一愣:“大人拿到了?”
他可是放在小妾卿卿那里的,说好了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给的啊。
池鱼唏嘘,很想告诉他,女人手里的东西,就没有沈故渊拿不到的。
不过。他是什么时候去拿的?仔细算了算日子,最近他们都在一起,那怕是秋日会之前,沈故渊就拿到这个东西了。
他怎么知道这个账本的存在的?又怎么会提前去拿到的?池鱼头顶的问号一个个地冒了上来。
“王爷们先过目吧。”沈故渊伸手把账本递给金公公,后者翘着兰花指就递给了孝亲王。
这东西是个大东西,几个王爷看了半个时辰,才神色凝重地看向杨延玉:“太尉大人是朝之重臣,此事关系重大,怕是要屏退左右了。”
杨延玉抿唇,眼珠子直转,沈故渊也没吭声,只沈弃淮开口道:“好。”
池鱼正看热闹似等着左右的衙差全部退下去呢,冷不防的,自个儿也被人架了起来。
“哎哎哎?”她瞪眼:“我也要退?”
“不是朝廷中人,姑娘在此,有些不方便。”衙差架着她就走。
池鱼正想挣扎,前头的沈故渊就发话了:“她留下。”
沈弃淮背脊微僵,冷嘲道:“三王爷也是为色所迷之人?”
宁池鱼如今的身份,凭什么站在这堂上?
沈故渊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莫名其妙地道:“王爷记性这么差?很多证据都是池鱼给的,她走了,你来解释证据怎么来的?”
有道理哦!池鱼连忙挣开衙差,一蹦三跳地回到沈故渊身边,拽着他的袖子看着沈弃淮,龇了龇牙。
她就喜欢看沈弃淮这种恼恨又杀不掉她的样子,有师父罩着,他能把自个儿怎么的?就算那些证据只是她替沈故渊交给杨廷尉的,那她也算参案人员!
沈弃淮眯眼,颇为鄙夷地冷笑一声,别开了头。
池鱼的冷笑声比他更大,扭头的姿势也比他更猛,活生生在气势上压他一头!
就是脖子有点痛。
沈故渊看一个傻子的眼神,瞬间变成了看两个傻子。摇摇头,很是嫌弃地道:“继续吧。”
该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亲王和重臣。
“如今朝中是个什么景象,想必大家都清楚,都是在浑水里淌着的人。”孝亲王开口了,语重心长地道:“太尉身负重任,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定罪的,老夫就想问一句,这铁证之下,太尉大人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杨延玉抿唇,他在朝廷这么多年了,能自保的筹码自然是不少,就算认了这二十万两银子,那也至多不过受些罚,乌纱是暂时不会掉的。
可就是有点不甘心,怎么就被翻出来了呢?他分明已经藏了这么久了。
“大人若是不认,也很简单。”沈故渊淡淡地道:“照着这账目上的东西,派人核查,用不了多久的时间,真相也能明了。”
只是这么查的话,太尉的颜面可就挂不住了,罪名也定然不会太轻。
“孝亲王也说了,大家都在浑水里。”尴尬地笑了笑,杨延玉道:“在朝为官,几个不贪?这二十万两银子……是别人孝敬的,微臣也是实属无奈。”
还有人非得给他银子,不给就跟他过不去哦?池鱼翻了个白眼。
沈弃淮没吭声,一身三爪龙纹锦绣不沾丝毫灰尘。
“那这件事就好办很多了。”杨廷尉道:“既然是他人行贿,那罪名归于行贿人头上,便无大事。”
他这小小的廷尉府,可定不了太尉的罪,大佛还是该交给更大的佛处置,他判些小人物就行。
“杨大人真是聪明。”沈故渊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
背后莫名地出了冷汗,杨清袖干笑着退到一边。他也是有家室的人啊,在官场里本就混得不容易,得过且过嘛!
有人当替罪羊,杨延玉立马松了口气,想也不想就道:“这笔银子是焦府送来的,真的账目上想必也有记录。”
焦府?沈弃淮本想置身事外,一听这两个字,瞬间全都明白了,?了脸看向沈故渊。
沈故渊讥诮地看着他:“焦府就对了,今年的赈灾粮款是三司使亲提,持节使接手。这话,可是悲悯王刚说的。”
池鱼眼睛一亮,瞬间感觉整个事件都通透了起来。
怪不得要先审这案子呢,因为沈弃淮作弊,已经把焦三给洗了个干净,证明银子是赈灾的剩余,要充作军饷的。自家师父聪明啊!压根不正面对抗,绕了个弯子,用杨延玉,把焦三给诈了出来!
五十万两赈灾银。你焦三送去太尉府二十万两,那你自己的腰包里,难道会一分不留?
别的不说,行贿就是大罪!
沈弃淮微微捏紧了手。要保焦三,就得把杨延玉重新拖下水,这老东西肯定不愿意,定然会把焦三出卖得彻彻底底,那他的脸上就有些难看了。
怎么会这样的?他千算万算,怎么就少算了这一茬?
不,也不能怪他,正常的人,谁能想到从杨延玉身上把焦三扯出来?焦三不止往太尉府送银子,往他府上、丞相府上,都送得不少,今年五十万两银子,没一两到了淮南,可也一直没人查。谁能料到。突然全被沈故渊给捅了出来。
杨延玉也是个蠢货,真以为推卸了罪责就能高枕无忧?沈弃淮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该做的都做了,这笔账,让余丞相和杨延玉去算吧。
不想再看沈故渊的脸,沈弃淮道:“这样说来,淮南持节使焦三涉嫌行贿,但也不能证明他家里的银子就是贪赃。”
“王爷还想不明白?”沈故渊很是嫌弃,推了池鱼一把:“你给他解释。”
她?池鱼一愣,回头瞪着自家师父。她不是来看戏的而已吗?还得附带解说?而且,解说就算了,还对着沈弃淮说?
那还不如一拳打上他这张虚伪的脸!
“你这脑子笨,你都能说明白的话,就不愁王爷听不懂了。”沈故渊慢条斯理地往旁边一坐:“快些,等着结案呢。”
捏了捏拳头,池鱼咬牙,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这个人。
沈弃淮微微皱眉,眼里还带着鄙夷看着她。
一直是他手中刀的宁池鱼,在沈弃淮的眼里除了可以当杀手用之外,再无别的优点。这么多大人物在场,她一个女人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池鱼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拢了拢耳鬓处的碎发,恢复了一张端庄的笑脸:“王爷听好。”
“先前您说了,持节使府里查抄出来的银两,是赈灾用的剩余。可是,持节使私自做主,将赈灾用的银两抽了二十万送去太尉府上,这是挪用官银做私事,已经算是贪污。”
“那么再看看一下小侯爷告状的案子,既然王爷非说那三万两是即将充作军饷的,那我就要问问王爷了,朝廷发的赈灾银,是官银还是私银?”
看着面前这张张合合的樱唇,沈弃淮有些怔愣,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好半晌才答:“自然是官银。”
“那可不好了。”池鱼笑着拍拍手:“小侯爷说过,他查抄出来的三万两银子,有两万两是银票,剩下一万两,都是没有官印的。王爷,这该怎么解释?”
私银?沈弃淮皱眉:“许是有什么变通……”
“能有什么变通?”池鱼嗤笑,从太尉手里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几叠纸,展开呈在沈弃淮面前:“王爷瞧仔细了,这是订单,粮商收粮的订单,两万两的订金,三万两的尾款,收了淮南一两百千石粮食!整个淮南,哪个佃户能给出这么多粮食的?”
没有。只有收粮的官府。
今年淮南上交的粮食不多,说是因为天灾,实则却是人为。
“持节使,帝王所设监督各郡县者也,焦三不仅未尽其职责,反而贪污受贿,下搜民脂民膏,上染朝廷重臣。告他贪污三万两秋收银,实在是小侯爷不了解实情,告得轻了!”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面前的人眼里陡然迸发出光来,如清晨最刺眼的朝阳,射进他这个久未成眠疲惫不堪的人眼里。
沈弃淮伸手,半遮住了自己的眼。
“怜悯苍生的悲悯王爷,不为民请命,反而为这国之蛀虫说话,不觉得惭愧吗?”池鱼勾唇。笑得讽刺。
几个亲王都听得连连点头,坐上的幼帝扒拉着桌弦睁着眼睛看,却觉得这个姐姐笑起来,怎么跟自家三皇叔一模一样?
沈故渊看向池鱼,眼里难得没了嫌弃的神色,还颇为赞赏地颔了颔首。
总算有个人样了,宁池鱼。
顶着众人的目光,池鱼身板挺直,一脸大无畏的表情。普天之下,敢当面这么质问悲悯王的,她是头一个!
然而……
池鱼其实已经害怕得不成样子了,心裏有个自己模样的小人,正两腿发抖抱着自己的胳膊打颤。
这可是沈弃淮啊!心狠手辣不容忤逆的沈弃淮!她低眉顺目地在他身边过了十年了,头一次胆子这么大敢大庭广众之下吼他!虽然吼得是很爽,但是她……腿软。
他会不会暴起伤人啊?她可打不过他!
一双眸子静静地盯着她瞧,目光从她那充满嘲讽的脸上划到她微微打颤的袖口的时候,沈弃淮突然就笑了。
池鱼吓了一跳。几乎是想立马躲回自家师父身后。然而仔细想想,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现在他是劣势,她怂什么!
小胸脯一挺,池鱼沉声道:“王爷觉得池鱼说得不对?”
“没有。”潋滟的水花从沈弃淮眼里飞溅出一两星,他擦着眼角,似乎是笑得喘不过气:“本王是觉得池鱼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也觉得你真有毛病!宁池鱼咬牙,忍着没骂出声,转头看了沈故渊一眼。
收到了求救信号,沈故渊施施然起身,走上来道:“既然王爷没有异议,那这案子,就交由陛下论断了。”
幼帝这裏只是走个过场,决定还是四大亲王来下。孝亲王赞赏地看了沈故渊一眼,低头对幼帝说了两句。
于是,奶声奶气的宣判就在廷尉衙门里响起:“经查,淮南持节使焦三贪赃枉法。有罪。小侯爷沈知白所言属实,无罪。”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沈弃淮一眼。
沈弃淮笑够了,站直了身子,眼里波光流转:“就这样吧。”
池鱼松了口气,高兴地朝沈故渊笑了笑。
“笑这么傻干什么?”沈故渊白她一眼。
池鱼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道:“很谢谢师父,对小侯爷的事情这么上心。”
她以为他是想先把秋收欠着的银子找齐而已,谁知道那句“他马上就会出来了”,竟然不是糊弄她的。从一开始,沈故渊就在做能把沈知白捞出来的事情,她惭愧啊,还在心裏偷偷想师父是不是看沈知白不顺眼,打算让他在牢里多待些时候。
“呆子。”沈故渊撇嘴:“案结了,你去外头备车,我同静亲王去接人出来。”
“好!”池鱼应了,提着裙子就一蹦一跳地往外走。
有师父在。真的是太好了!感觉一切都很顺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能一刀捅进沈弃淮的心口了!
“池鱼。”背后响起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