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他所看见的事情(2 / 2)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宁微玉哭得很惨,抓着他的袖子,万分不解地道:“我怎么可能对你不忠?怎么可能?!”

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抱她,他看着她,多想说这世上我什么都可能会不相信,独独不会不相信你。

只是……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觉得这样她就不用死了?”沈湳皱眉,闯进玉清殿来责问他。

沈羲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见他的脸色,沈湳将剩余的话全咽了下去,皱眉站了半晌,离开了。

宁贵妃失了宠,皇帝病重半个月,没有召见过她一次。并且大肆将宁家和白家的人贬离京城。宁家起先还气势汹汹,说要进宫见皇上见贵妃。然而,在得知宁贵妃已经失宠之后,宁家总算是消停了。

朝中更换官员用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朝野慢慢恢复了以前的盛况。

沈羲终于能推开宁微玉的宫门,终于能抱抱她。

然而,宫门再度打开的时候,里头的宁微玉,看他的眼神已经是冷漠又平静。

他知道她伤心,也知道她痛失孩子有多难过,他不太会说话,只能想尽办法弥补她。

然而,两个人就算抱得再紧,从她身上传来的也是透骨的寒意。

“陛下既然不爱我,为什么不放了我?”她笑着问他:“您想要什么呢?”

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裏疼得厉害,沈羲抿唇,勉强维持着帝王的尊严,低声道:“我想要你再生个孩子。”

他可以把她失去的孩子还给她,眼下白家和宁家被重创,朝中的人终于没有那般抵触她了,她要再生一个皇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孩子。他保证不会出半点差错,若是女儿,就给她万千宠爱。若是儿子,就给他无边江山。

但是,宁微玉好像并不开心,两人像以前那样痴缠,他都再也听不见她的心跳。

沈羲觉得自己可以等,她一定只是太难过了,是他的错,却让她承了痛苦,他该赎罪的。所以,他待她比从前还要好,陪她散步,陪她游湖,给她讲朝中的趣事,拥着她入睡。

然而,当她生下一个皇子的时候,却对他说:“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您该放我走了。”

曾经有人问沈羲,当了皇帝之后还会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彼时他没有来得及回答,旁边的长辈就笑道:“帝者,天也,天有什么好怕的?”

但在听见宁微玉那句话之后,沈羲知道,帝王害怕起来,才是当真绝望。他拥有天下,拥有无数的钱财美人,然而他没办法让宁微玉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我没有骗过你。”他沙哑着嗓子垂眸:“我说我喜欢你,便是当真喜欢你。”

“可我骗你了。”宁微玉笑得潋滟:“我说会一直喜欢你,然而现在,我就不喜欢了。”

他当真是生气了,气急败坏地将她关在了宫里,不许她走。离开后宫的时候,还吐了血。

然而,擦完嘴角的血,他还是忍不住多吩咐一句:“别短了用度,好生照料,她想见谁,就让她见。”

“陛下……”身边的内侍哽咽地扶着他,他却甩手,一个人慢慢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公子要去哪儿啊?带上小女好不好?”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天地间,沈羲抬头,面前却什么也没有,只他一个人站在巍峨的宫殿前头,渺渺四方。

白若谋反了。

后宫里传出去的书信被他的亲衞截获,送到了他面前。

“宁贵妃这回当真是过分了!”他身边的人怒道:“要发泄要报复,小打小闹就算了,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心是怎么长的?”

“皇城附近的兵力部署已经悉数被义军知晓,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让几位王爷勤王。”赵福道:“陛下,您纵容了贵妃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纵得她敢谋逆犯上了,可曾觉得后悔?”

这话问出来,也没指望沈羲回答。转身就走了。

沈羲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信件,片刻之后,起身去了后宫。

“你还是很恨我吗?”他低声问她。

宁微玉皱眉看他一眼,继而轻笑:“陛下言重了,臣妾是陛下的贵妃,怎么会恨陛下?”

说是这么说,却分明是恨他到了骨子里。沈羲低笑,既然如此,那多恨一点,反而更难忘记他一点。

他将她带了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演了一出“凌迟”的好戏。然后决定放她走。

“舍得?”白若坐在他对面,冷笑着问。

他伸手递了个盒子过去,淡淡地道:“二少爷也曾对她放手,换来她的感激不尽,并且一直觉得,你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哦?”白若看他一眼:“你如今这是想学我?”

“不。”沈羲勾唇:“我哪怕放手,想换的也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她对我永生永世的恨意。”

恨比感激强烈太多,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象白若一样被当成一个过去的朋友,在嘴裏随意地提起。

他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不打算解释解释吗?”白若道:“其实还有余地。”

余地?沈羲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早就没有了。”

他和她,从第一个孩子没了开始就断了缘分,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苦撑。她活得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在煎熬。

趁着这次机会,他说服自己,放手吧。

“我会给你机会带她走。”站起身,沈羲低声道:“你记得动作一定要快。”

“怎么?”白若皱眉:“这不死药吃晚了就不行了吗?”

“不。”沈羲摇头,闭眼道:“是我怕你走慢了,我就会忍不住把人抢回来。”

宁微玉从来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在她眼里的自己,冷漠无情,以江山为重,只把她当个玩物。她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心情,永远也不会觉得,他比白若更爱她。

这年冬天的雪可真冷啊,他手里的弓箭差点就要拉不开,看着她的背影,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还真是……连回头一下都不肯。

……

“沈公子,你现在这样对我,以后说不定会后悔哦。”她眨着眼,背着手朝他道:“我这般灵巧可爱的姑娘,你以后一定会爱惨了。”

“没羞没臊!”他皱眉:“谁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皱了皱鼻子,宁微玉泄气地道:“那这也太不公平了,一直是我喜欢你,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哼。”

……

箭尖微颤,沈羲红着眼看着那抹红影,咬咬牙,终于是将箭射了出去。

雪地里开了一朵的红色的花,那是他回京之后梦里的常客。

后来叛乱平定了,他却被京中文人口诛笔伐。说为了江山社稷,不惜杀了自己的宠妃,以求得各路王爷勤王。更有不少诗文怜惜红颜薄命,感叹帝王无情。

只有在玉清殿里伺候的宫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拥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发呆。他也用膳,也睡觉,也改奏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小皇子还没满一岁,帝王便将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导养护。

宫里没了宁贵妃,朝中再没有人对他有异议,只是……就连赵福,也再没办法跟他多说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话。

梁音知道沈羲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再不甘心,再恼恨,也终究是有些心疼他。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还能好端端的。”

留下宁微玉吗?沈羲低笑,摇了摇头。

他留不住她,哪怕当初没有让她走,而是让她继续呆在宫里,也只会落得和现在的自己一个模样。

他舍不得,他心疼。

“鞍山有叛乱。”赵福道:“兴许是之前的余孽,微臣一早就说过了,斩草要除根……”

“朕亲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御驾亲征就为了一小窝贼寇?朝中没一个人能理解,但皇后却三跪九叩,请得沈湳同意,又说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离开皇宫的前几日,沈羲总算是有个人样了,先去给沈湳行了礼,然后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温柔地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宫人呆呆地应着,听着他的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给五位辅政的大臣写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说帝王不该因为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几位大臣,却是长跪在皇城门口,恭敬地送帝王离开。

骑在马上,沈羲有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马从沈府出来,再多走两步,面前就会跑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拦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说要跟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前头当真出现了一个人。

烈烈红衣,眉目含霜,宁微玉带着人拦住他的去路,手里三寸青锋泛光。

他却笑了,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他说:“玉儿,我回来了。”

宁微玉显然是不领他这个情的,策马冲将过来,一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他滚落下了马,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儿,你何必来杀我?”

她不来,他也会去的,这天这么冷,马行路不易,她这最讨厌骑马的人,怎么能骑这么远的?更何况,他还没有甩开身后那一大群护衞。她来了,可就活不了了。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残忍至极:“怎么可能,我只是怎么也死不了,所以来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对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说罢,将那装着不死药的盒子,死死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羲哑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儿,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宁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没动,被后头追上来的他的护衞按在了雪地里。

“别……”努力撑着眼皮,他哑声喊:“别伤她……”

话没喊完,天地间一片黑暗。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睁开眼就只剩他一个人。

……

宁池鱼睁开眼,茫然地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处墓室里,隐隐有两盏灯亮着。

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睛,宁池鱼还没回神,就听得旁边有人道:“既然要想起来,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经历过什么,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解释的。”

“谁?”池鱼皱眉侧头。

郑嬷嬷举着灯,眼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嬷嬷?”脑子里有光一闪,无数的画面飞过去,池鱼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对不起。”郑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也有点发红:“千错万错,都是嬷嬷的错。”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池鱼没力气问,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开的鲜红色的花,想起了悲悯王府遗珠阁的火,想起了一身铠甲眉目严肃的沈羲,也想起了红衣白发满眼苍凉的沈故渊。

心口闷得厉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场。

“嬷嬷……”沙哑了嗓子,池鱼抬头看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郑嬷嬷低头:“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来,怕您想起来之后再也不会原谅他。而如今,您心裏半分也没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与他有什么牵扯,那想起来与不想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喉咙疼得厉害,池鱼怔然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摇头:“你偏袒沈羲。”

若不是偏袒,怎么会让她躺在这太祖的棺材里想起沈羲经历过的事情,若单单将她的回忆还给她,她的心断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

真是痛啊,痛得像在雪地里被人一刀穿心的人是她。

郑嬷嬷叹息:“说不偏袒,你也不信,老身是当真有些心疼那孩子。你若是想不起来,他便会一直在这段回忆里走不出去,痛苦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不会死,有无穷的寿命,与此同时,也会有无际的痛苦,您当真舍得吗?”

“我为什么舍不得?”池鱼抿唇:“当初不告诉我一声就凌迟我伤害我的是他,今生二话不说将我许给沈知白的也是他,他的痛苦,与我何干?”

说罢,翻出棺材来就往外走。

“池鱼姑娘!”郑嬷嬷喊了一声,她当做没有听见,径直离开了皇陵。

沈知白觉得宁池鱼去爬山一趟,回来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依旧对他很温柔体贴,但那双眼里,好像陡然就多了很多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回过神来,宁池鱼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大碍,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白抿唇,犹豫一二才道:“我方才说,既然你我安心在一起过日子了,那不如今晚就……圆房吧。”

微微一顿,池鱼移开了目光,捏着袖子僵硬地点头:“好。”

沈知白将她的脸掰了回来,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啊。”池鱼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人吗?”

低笑一声,沈知白摇头:“你从来瞒不过我。”

多年以前她假装已经放下沈羲的样子瞒不过他,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假装高兴的样子依旧瞒不过他。

池鱼僵了僵,看着面前这人的神色。想起白若曾经站在院子里对宁微玉说的一句话。

他说:“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来,我在这裏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