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小心翼翼,但又非常清楚的将自己的一番机心向崇祯帝表明,这些话,他并非没有在奏疏裏面说过,只不过远没有当面这么直接和详细。
最后他暗暗吸口气,更加小心翼翼地说道:“固然建虏是蛮夷,黄太吉是僭号,但儿臣以为,时至今日,我大明必须抛弃那种对建虏愤怒、不切实际、不屑交往的态度,脱虚务实,严肃认真的面对这个敌人,而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就是其中的一步,阿巴泰对我大明没有益处,洪承畴和祖大寿却是建虏的宝,如果能将两人换回,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言罢,朱慈烺深深叩拜:“儿臣这番机心,不能和朝中的言官御史们明言,明言必定失败。同时也不宜拖延,每拖延一分,洪承畴和祖大寿就多一分对建虏归心的可能,说不得就会对我大明造成伤害。因此儿臣就自作主张,将祖泽润放了回去。一切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意领罪。”
其实崇祯最生气的并非是换俘,而是太子没有经过他同意就大肆声张,还放了祖泽润回去,这已然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如果不是太子而是一般督抚,早就被他革职下狱了,但对太子,对自己儿子,他还是有容忍的。
而崇祯帝并非没有被欺过,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先斩后奏,崇祯帝事后虽然大怒,但想想辽东局势,他还是摸摸鼻子认了,这也种下了袁崇焕日后被凌迟的种子。
对儿子,崇祯帝没有对外臣那么多的猜忌和顾虑,不隐忍,有火就发。
见太子认错,且原本白皙的脸因为风吹日晒,有点干涩褪皮,这一切都是带军出征的辛苦啊,又想到击退建虏的大功,崇祯帝脸色稍缓,但目光依然严厉,深深望着太子:“知罪就行了吗?朕问你,私放祖大寿之子,是你自己,还是他人建议的?”
朱慈烺心中一惊,知道父皇在怀疑吴牲,急忙道:“是儿臣自己!”
“嗯?”崇祯帝似有怀疑。
“儿臣绝不敢欺瞒君父。”朱慈烺深深一拜。
崇祯帝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相信的,另外他也知道儿子绝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摆弄的人,从开封之战、潮白河之战、到出居庸关,都可以看出儿子独断果决的性格——如果是儿子自己决定,那就没有佞臣,剩下需要“改正”的就是儿子冒进的脾气。
这些天,反覆来回思索其间的利弊,崇祯帝对换俘之策渐渐偏向赞同,不过却始终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原因就是两个字:舆论,或者说是面子。就像太子所说的那样,这些阳谋机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说,可如果不能明说,又如何能说服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呢?
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这是成祖文皇帝当年的原话。
没有和亲,没有结盟,自然也就不能有议和,这也是历史上,崇祯帝想要和建虏议和,但却始终不能成功,最后还搭上了一个兵部尚书的原因。
换俘虽然不是议和,但在清流士子们看来,放回虏酋的哥哥,有明显的向建虏示好,继而议和的意思,因此都是强烈反对——只有剐了阿巴泰,为辽东百姓报仇,才能表明我大明和建虏势不两立的决心。
“父皇……”看出了崇祯帝眼中的犹豫,朱慈烺抬起头,小声说道:“我松山将士的尸骨,还在松山的山野间,没有被收敛呢,或许可用收敛松山战死将士尸骨的名义……向辽东派使。人死为大,入土为安,那些言官御史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崇祯帝眼睛一亮。
换俘之事,最大的关键是大明要派出正式的使者,出使辽东,和建虏谈判换俘之事。而崇祯帝怕的也就是这个,他担心一旦派出使者,会激怒那些不理解朝廷苦心的士子文人,说不得会在各地煽风点火,聚众议事,扰乱朝廷,甚至是给他冠上一个昏君懦弱的名号。
朱慈烺继续道:“不过人选要慎重,一定找一个外圆内方,曲张有度,熟稔建虏事务的人。”
“你以为谁合适?”崇祯听出了儿子话中的意思。
朱慈烺低头想了一下,拱手道:“儿臣听闻,现户部郎中,苏州浒墅关税官、前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袁枢有其父之才,通骑射,有边才,善雄辩,又曾以户部郎中的身份督饷于辽左军前,解朝廷庚癸之忧,对辽东边务十分熟悉。其父袁可立当年对洪承畴有提携之恩,对祖大寿也曾有庇佑,儿臣以为,他或可为此次的副使……”
袁枢,字伯应,号环中,别号石。工书画,精鉴赏,家富收藏。据记载袁枢貌俊伟,多大略。善骑射,有边才。弘光元年,清兵渡江陷金陵,袁枢绝食数日,忧愤而死。
崇祯帝点头:“正使呢?”
“辽东正使,地位不宜太高,免得中外瞩目,但也不能太低,儿臣以为,侍郎一类的最为合适。至于具体人选,儿臣就想不出了。”朱慈烺道。
“侍郎……会不会有点高了?言官们怕是不会同意……”崇祯却犹豫。
朱慈烺忍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父皇,儿臣以为,个别言官的风言风语,不必太在意,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反正也没什么要紧。”
“胡说。”崇祯帝轻叱:“我朝言官乃是太祖所立,掌规谏、补阙、稽察之责,到你嘴裏,怎么变成了无关紧要?”
朱慈烺赶紧叩拜。
崇祯脸上虽怒,但心裏对太子的话,却是赞同的,思谋了一下,绝得这样处置还是可以的,既能向辽东派使,又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嗯,我儿睿智,扫了一眼太子,脸色忽然又一沉:“派使之事先不说了,现在说说你的罪责。弹劾你的奏疏你也看了。越权逾矩,染指大政!虽然那几个监生都是不学无术、昏昧狂悖之辈,已经被朕重罚,但你做的事也实在是有点出格了。以后再不能有此等事,不然朕也不能容你。”
“是,儿臣知罪,儿臣会自省。”朱慈烺急忙再叩首,知道自己过关了,心中暗暗松口气,崇祯帝虽然急躁易怒,但骨子里却是一个爱犊的诚诚之人,连当年和他父皇争夺帝位的福王一系,都十分关爱,福王被李自成烹杀之后,崇祯帝坐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哭:朕居然连一个叔父都保不住。
对福王如此,对自己的骨肉,就更是爱护。也正是这份爱护,才让朱慈烺笃定相信,就算自己放了祖泽润,也不会受到太大的责罚。
如果他不是太子,他是断不敢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