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
季府门前,是烂菜叶子糊了一地,还泼了一桶泔水,地面湿漉漉腥臭难闻,菜叶子粘地上都不好洒扫。
门前百姓纷纷驻足围观,交头接耳的低声说了两句,眉眼都是‘痛快’,更有不怕的,直接说:“该!”
“还不算解气的。”
不过说完,看到季府大门打开,驻足围观的一下子就散开,回去了,本来不是他们做的,要是这黑心肠的伪君子小人拿了他们顶锅怎么办?
“那探花郎一身的学问,都招架不住,咱们平头老百姓,到时候被污蔑,那可是连去殿前求饶都没机会。”语气讥讽。
“是啊是啊,大名鼎鼎的季太傅,谁敢得罪?都通通抓起来,砍头算了。”
说着声越来越远了。
季府下人看着门前的污糟,是大早上的差点能呕出来,当即捏了鼻子,骂了声谁干的?自是没人回应,路过的行人步履匆匆,走远了回过头朝着季府大门啐了口唾沫。
人人都嫌,哪里还有曾经人人尊重的大儒府邸。
“先收拾干净了。”
“我去找管”门丁咽不下这口气,就该让管家告老爷。
管家听闻出来一瞧,味熏的捂着鼻子怒气冲冲,“反了天了这些贱民,你、还有你,都先收拾了,泼了水洒扫干净。”
“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且等着吧。”
管家放完了话,匆匆往里去,跟着太傅禀告一声。
季太傅要入宫,圣上如今亲政,这段时间,他被探花郎案扰的焦头烂额,如今只能依靠圣上几分过去情面上,保他周全,且想着,等一等,时日久了,民怨激愤就平息一些。
再说,那些民间流传,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结果听到管家来报,“老爷,今日您先晚一些出门,怕污了您的脚和眼。”
“怎么?”季广恩说话慢一些,常年伴君形成的习惯,圣上还小时,赶走了好几位太傅,留下他,便是因为季广恩面对圣上要求询问时,在心里能打转想一想,如何回话,才不惹恼圣上。
现如今年岁上去,说话拖着语调慢一些,倒显得有几分威严。
管家此时便是,还以为老爷生气了,忙解释:“门前不知哪些刁民,泼了泔水,扔了烂菜叶子……”他话说不全了,因为老爷发怒了。
季广恩本是由着下人伺候穿官服外衣,听闻是胡子都抖着,胸口起伏一二,最终说了句:“都是糊涂人,罢了。”
管家忙说老爷大度。
季广恩今日确实是晚了一盏茶时候出门,出去时,坐在马车里还能闻到臭味,“快走。”
车夫赶着车一路直奔皇宫,到了宫门前受过检查,季广恩直入圣上所在的元极殿,从侧门入后殿,穿过正极殿时,看到原先的军政处门窗紧锁,不由心中松快。
摄政王真的还了政,如今军政处没有人办职了,六部尚书各回各的衙门,不用进宫听差,先前温如生那狗贼处处挤兑他,如今——
哼。
季广恩将冷笑藏在胡子下,面上慈爱,入了元极殿,刚到门口便听到圣上跟太监说话:“……朕不批,这不好玩,朕不要看这些折子了。”
“乱七八糟的。”
“叔父呢?让叔父看,朕不看。”
季广恩听到这儿,心里一急,摄政王还了政权,怎么能再用摄政王?若是让摄政王沾了手,那温如生此等狗贼,岂不是会借机第一个先办了他?
“圣上。”季广恩在殿前作揖见礼,“臣求见。”
可见季太傅急迫了。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忙上前,说:“季太傅稍候,奴才进去通传。”
“太傅来了?那个老头子,来的正好,让进来吧。”
季广恩当没听见‘老头子’三字,神色肃穆中带着几分仁厚来,进了殿中再请安。长文帝坐在椅子上,面前堆着奏折,是一个都没处理。
“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长文帝招手让人来。
季广恩应了声,笑呵呵说:“臣替圣上解忧。”
那些折子都是六部这几日送上来的,有些是寻常的请安问候,有些事真的有事要做,季广恩是大儒太傅,教的圣人言,做官还算有几分心得,处理国家大事,看了会便也头疼,左右下不了决断。
这人以往是谁都不想得罪,还落下个大儒好名声,如今处理朝堂政事,也不想得罪人,那便是取‘中庸’二字,是含糊过去,或是拖。
长文帝见有人看这些折子,乐的高兴,在一旁拿了小刀开始玩木头,是聚精会神的雕小鸟,有时候还笑一笑,很是自乐。
殿里静悄悄的,一晃就是两个时辰。
季广恩在夸大的官服下,是左右换了换腿站着,圣上就是这般,要是玩起来,突然被打断了,要发脾气的。季广恩只能忍,看了一早上折子,饥肠辘辘,腿疼脚乏,便去看祥宝太监。
祥宝太监是拂尘在怀,当没瞧见。
又过了半个时辰,季广恩实在是扛不住了,放了毛笔,小声说:“圣上,时候不早了,您该用膳了。”
“臣也要回去用膳了。”
长文帝握着刀滑了下,幸好是没伤着手,只是目光几分懵懂的恶,祥宝太监此时上前,温声细语说:“圣上,早上您想用糟鸭,御膳房都备好了。”
“那传膳吧,朕也饿了。”
祥宝太监喊传膳。季广恩在旁讪讪,说:“圣上,臣也告退了。”
“太傅留下一起吃,吃完了你还要看折子。”长文帝不傻,这人走了,下午那些折子不得他看?一看案桌前还是一摞子折子,当即是骂说:“你干活也太慢了,磨磨唧唧的,怎么还有这么多?”
季广恩当即是跪地赔罪。
“罢了罢了,你下午快一些就是了。”
“谢圣上。”
午膳送进来,长文帝不爱跟人一桌吃饭——主要是嫌季太傅太老了,也不遮掩,直言让祥宝给老头备个小桌。
祥宝便听了安排,备了小桌请太傅入座。
午膳都是圣上爱吃的,不拘着荤冷、甜食糯米这些难消化,容易闹肚子的,反正圣上要吃,那就给做,太后不管这些的。摄政王?已经许久没进宫了。
长文帝用膳用的高兴,察言观色的众人都能看出来——圣上是位不藏着情绪的皇帝。
用过午膳,长文帝去午睡,留着季太傅继续批折子。季广恩是有苦难言,又继续做,可脑子都是懵的,昏昏欲睡,便看到了一折子。
有人参他。
折子里将他写的如蠹虫,如何无耻如何恶毒,不配作为太傅云云,季广恩看完脸涨红又青紫,想到早上出门前,府邸门口被泼了泔水,如今又遭如此——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季广恩忍不下去了,此时长文帝正好睡醒,精神奕奕问:“太傅怎么了?谁欺负太傅了?”这是问祥宝。
祥宝太监躬腰笑说:“圣上,奴才不知,刚看太傅大怒,面色都涨红了。”
“哈哈,太傅脸真的红了,真好笑。”长文帝乐的不成。
季广恩讪讪,一时收也不是,继续赔圣上取乐也不是,面色尴尬为难。长文帝倒是不在意,看了更觉得好笑。季广恩见圣上心情好,想着早上时的臭味,想着那折子将他贬低如此,当即是跟圣上进了言……
第二日,朝中圣上下令,要捉拿今日在季广恩门前撒野的刁民,非但如此,还将礼部一文官下了大狱,名头就是对季太傅不敬。
摄政王府。
“……他哪里管季广恩死活,像是巴不得季广恩死一样,烈火烹油,狠狠地烧季广恩。”摄政王听到消息,并未觉得轻松,而是蹙着眉,有些疑心他那侄儿是不是故意为之。
一切都顺理成章,还想给他谋划助力似得。
温如生坐在下位,也有点起疑,“民间流言瞧着虽是热闹轰轰烈烈的,但——”那煽风点火的,都是王爷安排的人,“这几日说归说,没有名头,这把火烧不了多久。”
所以昨日季广恩府邸门前就是他们动的手脚。
季广恩一直避着不回应,民间再闹,那些话也传不到圣上耳朵里,因此得加柴火,有来有往才热闹,单方面烧没多久的。
“府邸门前是一,参季广恩折子是二。”都是温如生的手笔,那下大狱的官员,自是摄政王一派,如今先委屈一二,圣上只让下了大狱关起来,旁的没说。
再者他也会打点打点。
“没想到圣上会下如此命令,像是……太顺了王爷。”
摄政王:“子同,你也起疑了是不是?我那皇帝侄儿,像是故意顺着本王计划,想早早把皇位让我顺理成章拿下一般。”
温如生点了点头。
摄政王沉吟一二,“不急,继续走。”
圣令一出,巡街的侍卫多了,那日早上凡是路过季太傅门前的百姓都抓了,一时间民怨四起,还有大狱中那位大人,写了血书自尽了。
血书留言:奸臣季广恩害我。
温如生听到消息后,面色一愣,不可置信,“死了?”
“死了。”下属回话。
温如生:“真的自杀?还是人为的?”
“仵作查过,自杀,吊死的。”
温如生站起来,又坐下来,想不可能,怎么会如此,那官员虽是礼部的,但是他的门生亲信,怎会如此,此人还有父母妻子儿女,一大家子人,怎么会……
他有几分怀疑摄政王做的,前两日才说火不能简简单单烧了,可圣上如此行事,摄政王意思不必打草惊蛇,按计划行走的。
那也不是摄政王,是谁?
温如生连着太后一党都猜过,始终是不知谁安排的。
此事一出,本来光是民间百姓怨声载道,现如今盛都的读书人都坐不住了,若说探花郎被逼那是引子,此事文官见血,一条人命摆在眼前,那是科举考上来的,兢兢业业的忠臣,只因忠言参了季广恩,便落得如此下场。
有人还怀疑是季广恩背地里害死的人。
官员的‘血书’其实是里衣,收殓尸体时流了出来。读书人听闻,各个愤恨不已,眼眶发红,当即是起了血书,势要圣上斩奸臣季广恩。
这火,越烧越旺……
连着季广恩都怕了,不敢出门。明明是女婿杨淙的旧账,季广恩也没想到苗头如今全到了他,他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把杨淙推出去,以平息民怨……
然后圣上下令,捉拿那些写血书的读书人。
这下炸开了。
摄政王也坐不下去了,“本王进宫看看。”
皇帝侄儿是真的蠢,还是假的蠢。
……
三月,天气暖和,桃花乡地里的草莓种下了。
岑越很喜欢在田间干活,有时候遇到了庄稼汉,还有人问:“郎君,您那收成多多的麦子,啥时候好啊?”
庄稼汉不管什么科举、做官,跟他们干系不大,就想着那收成多多的麦子,对着齐家郎君更是尊重。
岑越每每听闻,心里都有点愧疚——耽误了大半年,当即说,去年耽误了半年,今年才种。
冬小麦抗寒,春小麦是春日里种,到秋天时收,只是民间怕夏日多雷雨,或是干旱,很可能春小麦会旱死,到了秋日时,连绵阴雨,天气又不晴朗,晒不干麦子。
因此时下种冬小麦多,这是最适应北方气候的。
庄稼汉才想起来似得,忙关心问:“对对,三少爷科举了,也不知道咋样了?”
“名次不错。”岑越笑笑说,也不说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