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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缓奏, 轻风习习,迎仙楼偌大院落中,连侍女伙计们的走动声都轻了三分。
碧色纱罗烟笼于上, 苍翠桂树枝叶摇曳, 将庭中日光掩去九分,绕着高阁淌过的小溪流水上荷叶铺散,或盛玉杯,或盛精巧手书, 闲谈宴饮间隙随手取一,又是一轮笑谈伊始。
论诗书画作的凑作一堆, 间或有不远处池塘边的娇客嬉闹笑声, 夏日炎炎之感仿佛在这里丝毫不存。
今日消夏宴开得早, 一声声唱喏远远传来, 听着都是些城中熟悉的名号, 各家夫人们待得乏了,面上也不见疲色, 雍容端坐席间,只轻声议着今日的宴饮缘由。
“郎君今日有些疲乏,听闻消夏宴之事, 说是让我来瞧个新鲜呢。”这是给自家夫君撑面子的。
“不晓得有什么新奇吃食要上,说来也怪, 进了迎仙楼,便比外间凉三分呢。”这是自己要来的。
“呵, 能不凉吗?这溪水底下, 全倒的是新制出的冰块, 怕是比寻常一夏的花销还多。我瞧着, 这巧思之后要像杜家小姐那条洛神襦裙一样时兴一场呢。”这是眼红的。
“请了半城的人, 怎的不见知府大人与华阳王殿下?莫不是请不动吧?”这话一出口,说话的小姐就被谨慎些的邻座扯了衣袖,“慎言。”
说着慎言,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是止不住地一个传一个流传开来。
有指望着来宴饮上寻多条门路的小吏商贾已互相在席上劝起酒来,迎仙楼初酿的青梅酒入口清醇,酒意浅淡,微酸带甜的滋味长留舌尖,即便不饮,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玉杯放在荷叶上也顶顶好看。
轻歌曼舞赏过,此间主人带婢女现了身,婢女们端着深口瓷盘在赴宴客人面前半跪,雕琢成深碧荷叶的瓷盘上如花枝初绽,莹白糯米裹着几块切至大小正适宜入口的小排,清淡荷香与油脂融合地恰到好处,点缀其间的青豆翠色与盘底荷叶呼应,俏皮又不失美感。
“多谢各位前来赴宴,这是我研制的新品翠梗消夏排,请各位品尝。”
杜景然相貌顶好,清丽婉约,启唇浅笑时引人不自觉地去关注她说了些什么,即使她话里自带着三分倨傲,非但不令人厌恶,反而让人觉得理当如此。
迎仙楼中自有仙。
这话是从京都传来的,据说,说的便是这位杜家大小姐。有才有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有家财与不可说的身份,若不是每次她出行都与华阳王一同,显然关系非比寻常,早有人要在杜景然身上打起歪主意。
有客人尝了一口,已急急唤起,“这是江南的做法,多年不曾吃到了,不知此宴之后是否还会再做?”
杜景然眼眸一转,换了吴侬软语口音,“自然是做的呀,夏日炎炎,碧梗可解郎君思乡否?”
佳人语声如琴,只一声就令人怅惘许久。
自前院跑来一个褐衣伙计,白果迎了上去,杜景然安排楼中伙计伺候各家大人夫人用餐,自己也先行告退。
转过游廊,白果攥着帕子跟上来,为杜景然正了正歪斜的步摇,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小姐,简家那边只有府学两个酸儒去了,其余都是些泥腿子,连脚店揭牌都不如,看她简清怎么和我们比?!”
杜景然倚着游廊廊柱坐下,此处正好能看到庭中宴饮场面,又格外僻静,她拿丝帕按了按额角,轻声问道,“张家小姐未至么?”
白果笑起,得意道,“张小姐给几家小姐公子传了信,几人碰面时还大肆嘲笑过简家,应是今日去看简清笑话了。”
杜景然睇她一眼,像洞察了白果在背后做过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张婉也是好心肠,何苦这样说她?”
白果恨恨道,“知晓我们今日要开消夏宴,也不知道换个时间开业,当真是不识好歹,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才行。凤溪这小地方连地头蛇都不是什么说话算话的好东西,婢子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今日时间一到,就让简家彻底关张!”
杜景然原本微阖的双眼猛地睁开,沉声问道,“你准备了什么?!”
白果一吓,讷讷道,“死、死老鼠,指甲,死飞蝇。”
“蠢物!”杜景然脸上一片铁青,猝然起身,盯住白果,“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准备这个的,快叫他们回来!”
此时的杜景然哪还有半点仙子临尘的清丽,白果吓到浑身颤抖,“我、我,我这就去。”
不等白果去叫回来她安排下去的伙计,从前院匆匆跑入的几家仆役找到席中主家,伏在主家耳畔不知说了什么,顷刻间便有几家官职不高的官员提前退席。
有人走得急了,竟是将庭中甩着水袖的歌女一推,强行破出一条近路来。
只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就好像背后有什么猛兽在追似的,慌不择路,狼狈不堪。没一会儿来赴宴的官吏就走了个干净,席中杯盏倾倒,与先前景色大不相同。
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的两家夫人倒是面上半分神色不露,只低声与一旁邻座的夫人说话,她们唇畔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时往杜景然这里瞟过一眼。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蔓延,杜景然推开白果,厉声道,“还不快去!”白果脸色煞白,急忙向褐衣伙计离开的方向追去。
走出游廊几步,杜景然闭一下眼,吐出一口气,又是娴雅模样,轻笑着走近席尾夫人身边,柔声问道,“不知夫人吃得可适口顺心?”
席尾坐着的是吴家如夫人齐氏,她见杜景然过来,掩口轻笑几声,才止了笑声,道,“招待备至,适口得很呢,咯咯咯……”
刚说完话,她又笑了起来,坐在旁边的几位夫人脸上笑意也掩都掩不住,只是没像她这样放肆罢了。
杜景然的指尖深深刺进掌心,都转运使吴恪在政见上与外祖父相左,他家小妾也有着这样一副讨嫌的面孔,她勉力稳住呼吸,故作无事道,“那便好,我看大人们不知为何匆匆离去,还以为菜色出了什么问题呢。”
齐夫人咯咯一笑,曼声道,“老爷们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烟视媚行之态,呼之欲出。
杜景然脸色微冷,正要另起一个话头好找借口脱身,就听从前堂传来一阵刺耳喧哗。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
“死老鼠死蝇虫,你们迎仙楼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
“迎仙楼吃死人啦!”
齐夫人起身抚平裙角褶皱,微微一笑,“杜小姐,你这消夏宴时候不巧,既然你家酒楼有事情要处理,我也就失陪了。”
随着齐夫人起身,尚留在庭中的夫人小姐们纷纷收了笑意,一一告别,裙角蹁跹,与扛着人进门的壮汉们擦肩而过。
白果跌跌撞撞地跟在壮汉们身后,追在后面的伙计大多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壮汉们走到近前,呲着牙将几个人事不知的伙计扔到地上。
“杜小姐,诶哟真是不巧,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伙计?走路上都能把死老鼠扔人身上,我们兄弟一问,说那是你家新买的材料,我们不信,这不,只能带来这边找你评评理。”
隐在暗处的护卫们提剑护在杜景然身前,厉声喝道,“不得放肆!”
杜景然认得壮汉们腰带上属于漕帮的五彩缕纹绣,被护卫喝止,他们搓着手,挤出憨厚模样,“不是、不是,凶什么?大家讲讲道理嘛!真不讲道理,我们走就是了。”
说着,竟是转身就跑。
杜景然怔怔扫过被毁了个干净的宴席,溪水潺潺流过,刺骨的寒意让早晨的阳光都显得冰冷异常,她脑中一时晕眩,跌坐在地,双唇翕动,几近无声。
白果战战兢兢靠近自家小姐,才听清了她在咬牙切齿念些什么。
“混蛋!势利眼!不要脸!”
即便面容扭曲,自小受的教育也不容许她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
“小、小姐。”白果紧张地叫道,“知府遣人送了消息来。”
杜景然眼珠动了一下,搭着白果的手起身,“他说什么?”四个字,好似从牙关中挤出。
白果道,“王爷去了简家,雍知府确认华阳王要做什么之后,定然第一时间再传信给小姐。”
“简清……简清!”杜景然身子晃了晃,一挥袖,向自己住的高阁而去,冷哼一声,“他还记得自己是谁。白果,派人去查,多少人今日去了简家,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披帛裹纱的歌女们抱着乐器缩成一团,望着杜景然离去的背影瑟瑟发抖。
“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吗?”这样的问题在今日见过杜景然冷脸的婢女小厮之间流传起来。
那层仙子温柔的假面,终是有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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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两种悲欢。城中有人气得够呛,也有人喜气洋洋。
临近巳时,后厨早早备好的凉菜依次送上长桌,做着半个跑堂活计的阿菇和李二娘挨个介绍着菜品名称。
口水鸡、蒜泥白肉、泡椒凤爪、翡翠胡瓜。
四道凉菜色泽鲜亮,气味各异,光是这凉菜拼盘就十足显出功底,有先前吃过简家菜的掌柜已经低声交谈起来,这四道菜,竟是先前从未见过!
简清站在柜台前,将惊讶的眼神收入眼底,正算着时间看什么时候上热菜,就听到坐在两张长桌之首的两位大人物语声一停,楚斐转向了她的方向,“简掌柜。”
因着知府和华阳王的到来挪了位子的学正和徐夫子同时以汤碗掩面,想起来先前简清肆无忌惮倒追华阳王的“丰功伟绩”,对今日开业宴席能否成功进行多出来了些许担忧。
人说小娘子皆长情,若是今日惹恼了华阳王,这酒楼怕是又开不下去了。
简清神色不动,像之前迎两位大人物进门时一样含笑一礼,“王爷何事?”
楚斐沉默地打量着她。
记忆里那个眼神晶亮、会像只小狗一样看着他的少女与她逐渐重合,楚斐愈发肯定曾经简清那副张口闭口全在夸他好看、说要嫁给他的模样和简清故意输掉自家招牌一样,都是厨艺绝佳的大厨的一时怪癖。
楚斐忽然想起,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从未敬畏过他的身份。就像现在,简清口称王爷,但腰身挺直,目光澄澈清冷,仿佛“王爷”二字只是一个食客的名字。
这很好,毕竟他要的是厨子,而不是畏缩的奴才。
“王爷?”简清久等不到回答,催促地又唤了一声。
一句“你有什么麻烦”在喉咙里滚动一圈,重又咽下,楚斐打消了提剑斩了简家的麻烦让简清为自己专心做菜的念头,垂眼扫了一眼桌上菜色,问道,“为何不再做简家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