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前,马道婆未必将这话放在耳中。
偏今年不趁手,银钱一道上添了些拮据,行事说话间难免有些急切,谁知就这么叫王熙凤听出由头来了。
再有这狠话一唬,马道婆当即就有两股战战的顾左右言其他来,好说歹说这才四平八稳地将王熙凤送走了。待到绛芸轩这里的道场散了,忙借着拜访的名头,由几个小丫头领着,在府中四处闲逛。
太太奶奶们自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根本无暇接见这么个下九流的婆子,只任由她在府中观赏,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云珠几个亦步亦趋的跟在马道婆身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贾政的院子里来,再往前,就是赵姨娘住的院子了。
赵姨娘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她的老子娘正是当初王夫人从王家带来的陪房,这般阴差阳错的上了贾政的床,这么些年一直也不受一家子待见,要不是连生两个孩子,只怕也同周姨娘似的没个声响了。
“此处是姨娘的院子,婆婆不如随咱们去院子里逛逛,虽是冬日里萧瑟,可那残荷细柳绿冬青,也别有逸趣的。”云珠看了看院门,显然对赵姨娘的泼辣稍有忌惮。
这回没能避开,一行人同下学的贾环撞了个对个儿。
贾环是个虎的,时常被他妈挑动着去同兄弟姐妹们争东西,十回里有八回争不来就算了,还要被辱骂一顿才算完,这是一种怎样锲而不舍的精神?
云珠心下吐槽,却也同另一个小丫头对贾环福福身,见了个礼。从里头开门出来的赵姨娘见是马道婆,倒是有些讶异,撇嘴道:“怎么劳动您想起我这个外人来了。”
想着她与那贾宝玉干娘干儿子的叫着,便没个好脸色随意道:“我这处可没个什么香茶香油的,若是想避避风,便自来罢!”
高人呐。
这一番以退为进的激将法,正中马道婆的心上。
她既走这一趟,自然是存了开发新客户的心思的,这是觉得云珠几个都是小孩儿不碍事,才毫不避讳的样子同赵姨娘交往。
所以十分干脆地进了房去,见赵姨娘脸上没什么笑模样,马道婆格外加着小心,上前道:“给太太请安。我也是做过娘的人,自是知道天下父母为着孩儿,是时时担忧的。”说着,似乎是触动了内心的柔软处,眼眶里钻出一汪水光。
赵姨娘将马道婆这样,脸上倒是不好再挂着,就叫丫鬟扶起马道婆上炕,心中欢喜,口中却道:“小鹊儿,你带她们去隔壁喝点热茶罢,大冷的天儿在外头跑,宝玉也不心疼的。”
马道婆听了这句,心知来对了,脸上也添了些笑模样,便同赵姨娘拉着家常来。
那叫小鹊儿的丫头生得细眉细眼,很有几分江南水秀的温和模样,一身青棉褙子不甚合身,头发上挽了个鬏儿,连绒花也才插一朵,素净得不得了。
与荣国府的‘泼天富贵’格格不入。
贾环见丫鬟们在花厅玩起翻绳,笑得嘻嘻哈哈的,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步一挪的也跟着凑到一堆儿去了,从旁看了一会儿,贾环故作板脸道:“我在学堂也见哥儿们玩这个,还有一样媳妇开门的花样,你们会玩不会?”
小屁孩儿,明明也想玩,偏偏这等拿捏的少爷做派还十足,也不知赵姨娘私下里怎样教这孩子的。
“那是什么?环少爷也将这新鲜花样叫咱们开开眼可好。”云珠她们本就是陪少爷玩耍的小童,虽自己也是孩子,可哄孩子的话术早已炉火纯青了,当即将绳子翻出基本款,好奇的围着问道。
贾环想了想道:“我自没亲自玩过,这等姑娘家的玩意儿。我说,你们听着就是了。”
嘴上说着姑娘家的花头,却没几下便亲自下了场,几人兴兴头头的玩在一处,连马道婆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小鹊儿操碎了心,喋喋说着:“少爷还是快些去温书,一会儿叫姨娘知道了又要责怪的。”
赵姨娘膝下得一子一女,探春自幼是个主意大的,又是在王夫人膝下养着,并不与她亲近。一腔热血便都倾注在自己与贾环身上,带着贾环四处占便宜不说,也没少从贾政身上捞好处。
玩闹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大家从赵姨娘的院子退出去,室内外温差巨大,乍一踩进冰天雪地里,刚暖和起来的云珠‘呵’地吸了一口冷气。
云珠提着裙摆,若有似无地看着马道婆鼓起来的衣袖,依言将其送到了二门外。
马道婆回头同几个小丫头招手道:“今日法事做得好,你们回去帮我代禀老太太一声,我年后再来请安,今儿便回去将平安灯续上。”
几个丫头连声说好,见外头的马车过来,送了马道婆离开,她们几个才转身往绛芸轩回去。
天色渐暗,清理过的路面很快又覆上一层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云珠重重跺着脚,不紧不慢地踩着干净地方疾走。
贾府很大,今年的人似乎格外多,没走几步就要与迎面而来的下人互相见礼,云珠进门见了绮霰就撒娇:“绮大姐姐,好冻脚呀。”
要是换了平常,绮霰定然是和颜悦色的叫她们进屋去暖和一会儿,可今日却压低了声音,悄然压着声音道:“嘘,袭人的娘病重,求到宝玉这处来,正闹着呢。”
云珠听了,牙齿微微咬一下。袭人走了这么久,她都不习惯了,如今乍一听,那些被袭人支配的恐惧又浮上心头来。
听闻前些日子袭人被史大姑娘从庄子上接走了,可那又如何?史大姑娘自己尚且要依附于人讨生活,断不会为了这位被赶出去的奴婢得罪王夫人,得罪宝玉,得罪将来的宝二奶奶。
是以说是接出去了,也只不过是给袭人换了个史家的小院儿住着,日常起居还要帮着史大姑娘做绣活儿才换得来银钱。
云珠顺着绮霰的视线朝正房看过去,隔着帘子缝隙,见一个穿着淡青色对襟褙子的女人,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很有一丝不苟的味道,可已不复从前的风情。
只见她正哀哀戚戚地与宝玉陈述着什么,宝玉也是听得满脸泪水,悲从中来。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云珠瞧着袭人周身的憔悴,按说吃了她那么多暗亏,如今该高兴才是。可不知怎么的,见着袭人出来,她喉咙间的喜悦还没出来,就先流下了泪水。
两人对撞,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