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清的响声里,一截剑尖掉落于地,原来那是一柄软剑,此刻已经被削断。
公子站定,很平静地说:“想不到卜二先生的剑法也很高明,与那些杀手倒有几分相似。”
刀架在脖子上,卜二先生脸色难看得很,那蛇涎香本是涂在灯罩上,得了火焰之热才引发药性,这法子巧妙得很,想不到如今竟被李鱼看了出来,早知道就该先把刀架在何太平脖子上再说话,此刻就算有武器在手里,又怎敌得过大名鼎鼎的凤鸣刀?
“卜二先生,或者该叫‘石先生’,杀手组织的首领。”公子看看他手中的软剑,送了送刀锋:“解药。”
颈间冰凉,卜二先生面如土色:“解药在上官洞主那儿。”
公子看何太平。
何太平尚未说什么,旁边冷圣音就厉声道:“既然你就是‘石先生’,家你究竟是不是被你所害?”
温香也一脸期待地看过来。
别人都只看着卜二先生,雷蕾却留意到,旁边的温庭偷偷别过了脸。
谁不怕死?颈间凤鸣刀随时可以要了自己的命,卜二先生哪里还敢嘴硬,颤声道:“委实不是,卜某如何杀得了冷前掌门。”
冷圣音怒道:“还不肯说实话?”
卜二先生满头大汗,分辨:“诸位明查,冷前掌门是死在西沙派掌力之下,别说卜某根本不会,就卜某这点武功,若敌得过冷前掌门,怎会这么容易被萧公子制住?”停了停他又哀求:“卜某是一时糊涂,不该听信上官……”
“不该听信我的话。”门外传来叹息声。
众人心裏都一沉。
卜二先生先是愣,随即大喜:“上官洞主救我!”
“我为何要救你?”上官秋月一袭白衣,翩翩立于门口,笑得温柔又亲切:“既然知道我的话不能信,你还让我救命?”
卜二先生语塞,知道自己今日断断没有话路,面色灰白。
公子冷冷道:“你这种人死有余辜,但如今留着你还有用。”
被点中穴道,卜二先生昏死过去。
雷蕾看着门边的人,心情复杂。
上官秋月没有看她,瞧着地上的卜二先生,若无其事道:“我当时不过提点了他两句,让他将此事推以当夜拜访卜老头的三个掌门身上,别的事可都是这些人自己闹出来的,可见人心本恶。”
众人沉默。
一切皆因人的贪欲而起。
雷蕾忽然道:“不是人心本恶,是你利用手段,使他们朝恶的方向走得太远。若没有那场长生果拍卖会,没有你的煽动,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上官秋月不答:“萧庄主信不信,我能在三招之内取这裏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公子不答,握刀的手却渐渐紧了,论武功他未必会输,即始终顾不了这么多人。
上官秋月上前两步。
公子执刀的手立即抬起:“只要萧白在,你主休想动他们。”
上官秋月笑道:“是吗?”
话音未落,一道白练直取何太平。
公子挥刀架住。
谁知就在此时,上官秋月袖中忽然飞出几点寒芒,却是指向另一边的秦流风。
雷蕾终于失声:“不要!”
呵呵两声,暗器落地,公子终是临危不乱,情急中踢出刀鞘挡了过去,然而他的脸色也已经发白,这样下去能顾得了几个人?何况外面必定还有他的部下。
多情练收回,上官秋月道:“萧庄主还能支撑多久?”
公子道:“除非我死。”
上官秋月点头:“也好。”
“上官秋月!”雷蕾忍不住唤他,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哀求:“你别。”
公子打断他:“小蕾!”
上官秋月总算将视线移到她脸上,半晌,他微笑:“你我已经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雷蕾默然。
上官秋月笑道:“萧庄主放心,我也想放手与你一战,好购见识凤鸣刀那最后一式”停了停,他又补充:“见识过了,我再杀他们也不迟。”
温和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厅上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冷圣音忽然道:“等等!”
上官秋月很有礼貌地问:“冷掌门可有话说?”
冷圣音道:“家你是不是你害的?”
温香也紧张:“究竟是谁害了冷伯父?”
上官秋月奇怪道:“冷影自然是温庭杀的,与我何干。那日三大派掌门约在华山,互相作什么剖白,我就跟上去看了看,正远远见三个掌门吵起来,冷影先被气跑了,温庭悄悄追上去找他理论,不小心就把他打死了。”他转向温庭,笑问:“温掌门,我可有说错?”
众人都看温庭。
温庭面色发青,欲言又止,最终闭上眼。
众人心裏明白大半,都沉默,温庭向来有刚正忠直的名声,却也为一件莫须有的东西就杀死多年知交,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温香喃喃道:“爹,你说过不是的……”
冷圣音惨笑:“温叔叔,温掌门,你还有何话说?”
“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冷影是死在我手上,但并不是我杀的!”温庭忽然睁眼,厉声说:“老夫与冷影认识多年,岂会为了一枚长生果就下杀手!何况冷影纵然有长生果,也绝不会带在身上来见我们,老夫杀了他有何好处?”
冷圣音道:“莫非你也是失手?”
温庭竟承认:“有一事老夫始终想不明白,当时我的确鬼迷心窍,想问他要得长生果,我二人均分,但刚提到长生果三字他便拔剑相向,所以我一怒之下才出掌,冷影的武功我清楚得很,那一掌过去,他的身法纵然慢一倍,也是必定能避开的,但他当时反应实在是在我意料之外,竟比平日慢了十倍不止。”
众人都愣。
冷圣音怒:“岂有此理,我爹怎会站在那里让你打?”
温庭看上官秋月:“我也想问上官洞主。”
上官秋月原本在旁边听得有趣,闻言“啊”了声,也不低赖:“是我先前找过他,不慎在他身上脚上洒了些水。”
雷蕾立即明白了,做人偶的水?那的确可以让人的肢体反应在一段时间内变得迟钝,冷影发现时显然已经太迟,所以没能避开温庭那一掌。
别人纵不清楚内情,听他这话,也都能猜出必定是他做了手脚,温庭咬牙道:“然后你又借此要挟老夫,使老夫亲自赶去杀了假‘石先生’梅岛”。
冷圣音恨声:“上官秋月,你果然卑鄙!”
上官秋月冷笑道:“我本来就卑鄙。”
冷圣音咬牙不语。
旁边甘草面色惨白,忽然大声:“那天假扮周吉的是你!”
上官秋月注意到他,有点意外:“怪道那日你说了两句就跑,原来是看出来了。”又笑,“我本是在城外见到周吉打猎,所以带人扮作他混进城,正巧接到你送来的请柬,我看着有意思,第二日就专程代他来见你了。”
甘草有点胆怯,道:“我约见周吉,是因为听说卜二先生曾在周老爷那里借过一笔巨债,周吉找我看过病,所以我认得他,想请他帮忙问问,但你扮得不像他,他平日待人很无礼,我发现后就没敢多问,找借口先走了。”
模仿别人的相貌和声音都容易很像,可脾气、动作、气质就未必了,所以易容术再精妙顶多也只能骗过一果,若是接触的日子久了,总会被发现,除非花上很多时间去观察学习。
原来茶楼之约是这么回事,雷蕾大悟。
上官秋月笑:“幸好你没问。”
甘草冷汗直冒,此人既与卜二先生勾结,当时自己若真跟他问二先生的事,泄露了真实意图,此人必定会顺手帮忙,杀人灭口。
“其实问不问都一样,你现在也逃不了。”上官秋月转脸,看向旁边的秦流风,“不必再白费力气,将此毒逼出体内,至少也要两个时辰,而我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可以解决这裏的事,如今江湖中已有十几个门派愿意听命于我,他们或许已经赶到城外了,想来不多时就能收拾掉附近那几上帮派,然后……”说到这裏,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我打算直取宫山,与你们驻在那儿的人马碰上一碰,怎么样?”
宫山已是千月洞的势力范围,同南海东山两派人马驻守,若是集合这十几个门派的力量,与千月洞的人来个前后夹击,胜算是很大的,打败他们,就等于将长城炸了个缺口,为千月洞主力进江湖打开了一条路。
众人面色都难看得很。
李鱼道:“他们受了你要挟。”
上官秋月点头:“也有你们碧血宫,当初长生果下落不明,人人都怀疑在渡城柳家,李老宫主就带人把柳家灭了门,渡城血案正是碧血宫做下,这消息若传出去,你们李家也没有活路,所以李老宫主仔细一想,还是决定听我的话。”
长生果之事,与其说是卜二先生,还不如说是他一手刺划,他购买卜二先生不慎杀死兄长,算准卜二先生怕死,于是故意提点捏造长生果这样一件东西,在江湖上引出轩然大|波,然后又帮助他化名“石先生”拍卖长生果,引发夜谭城血案,之后各路高手自相残杀,血案连连,他却从中握住许多门派的反柄,逼他们为千月洞做事。
公子道:“受你要挟的不只碧血宫。”
上官秋月算了算:“多得很,大小一共十七个门派,如今他们或许正与周围几个帮派打得热闹。”
凤彩彩等人心裏都阵阵发凉,背上沁出冷汗。
何太平忽然笑了:“你以为我就没有对策?”
上官秋月目光一闪。
公子道:“早在半个月前,碧血宫那边就有我们的人报信来,说李老宫主在暗中调集人马,那时何盟主便已经怀疑了。”
何太平道:“而后天星派与另外几个门派都有异动,前日又从李大夫处得以证实,我便秘密调集南海派与其余二十几个门派的人马埋伏在要道,等着他们前来,对看清受你控制的门派究竟有多少,此刻外面战况如何,恐怕未必如上官洞主之愿。”
闻言,上官秋月的确很意外,但他也没有太在意,叹气:“外面打得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左右都是你们自己人在打。”
白道十几个门派被迫归顺他,可他显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他只是利用手中把柄挑动他们作乱,能成事更好,纵然白道有所防备,进行大清理,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到头来必会实力大损,千月洞却安然无恙。
众人都明白其中道理,面色十分难看。
上官秋月道:“何况没有你何盟主的手令,南海派那些人是不敢擅自进城的,他们还要和自己人打上半天,我却有许多工夫可以杀你们,如今这院子外头都是我的人。”说到这裏,他语气更加亲切:“忘了告诉你们,方才我已经去购买过那个魏知府了,你们不必指望他。”
何太平不语。
知道饭菜中有软筋散,众人自以为万无一失,早有准备,所以放心前来赴宴,却没料到会中蛇涎香,如今城里已被上官秋月控制,发生了什么事,城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待外头取胜时,这是塬人只怕都已变成尸体,实在是功亏一篑。
上官秋月看公子:“萧庄主打算怎么办?”
公子明白:“废话少说。”
见他要动手,雷蕾叫:“你们……”停住。
公子决定先发制人,哪里肯听劝阻,抬脚,一桌酒菜即刻从地上飞起,直直向对面的上官秋月砸去,与此同时,凤鸣刀带着强烈的煞气,画出一道闪闪银弧。
上官秋月当然不会被砸中,众人只听得“哐啷”一声,碗盏尽碎,酒菜都泼入院中。
白练如蛇,灵巧地避开刀势,反切公子左向。
这两招本都不足以致命,然而此刻自己身系数人安危,是万万受伤不得过且过的,公子反应不慢,侧身避过,同时手中招式变化,拉腰横砍。
上官秋月似早已料到,白练如利刃,削向公子咽喉。
两个绝世的人物,两种绝世的武功,两件绝世的兵器,伴随着清吟声,刀光如电,白练如雪,美丽壮观,然而精彩的表面下,却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门外是漆黑的夜,劲风中,周围几盏灯的灯罩都“咯咯”摇晃,每一下都听得人心惊肉跳。
厅上并不太宽敞,二人却始终没有再碰翻天覆地一件东西。
转眼二三十招过去,双方虽几遇险招,最终也还是落个平手。这一场恶战不比往常,只能胜不能败,此刻公子虽未显露败相,取胜的可能却也不算很大,众人都看得紧张,唯独秦流风仍是盘膝闭目,运功驱毒。
何太平微微闭目,忽然道:“萧兄弟不必打了,尽快出城。”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话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他是叫公子不要再管这裏,脱身逃走,这种时候江湖总要有人去主持大局,百胜山庄威名赦赦,完全可以代替他。
牺牲别人的人,也能牺牲自己,至此雷蕾才相信他那句“江湖在我手,我可以用性命去守护它”是真的,一时也升起几分敬佩之心。
上官秋月当然也听出来了,笑:“舍身取义呢,你以为他真能逃走?”
公子没有回答,招式陡然一变,更加迅疾险恶,刀风掀起重重的杀气,显然没有半点收手的意思。
何太平皱眉,语气严厉了点:“萧庄主,大局为重。”
不再称呼“萧兄弟”,而是“萧庄主”,已经有一半命令的意思在裏面,公子手底招式微微一滞,显是在迟疑。
上官秋月却先一步收了白练:“萧庄主就不顾你那位夫人?她好象出了事。”
公子惊觉不对,急忙收了刀势,退后,果然见雷蕾半躺在那里,脸色白得可怕,蹙眉似在强忍痛苦。
原来刚才腹中突然一阵绞痛,雷蕾知道不对,却又怕惹他分心,只得勉励忍受不叫出声,那知过了这么会儿,痛楚并未减轻,反倒越来越严重,差点让她昏过去。
公子沉声询问:“怎么了?”
雷蕾摇头,喘息。
上官秋月道:“你给她用过药?”
公子道:“雪莲子。”
上官秋月道:“还有。”
李鱼开口了:“尊驾的百虫劫的确厉害,我与师弟迟迟寻不出解药,只能暂且用药压制。”
上官秋月皱眉:“我算着还有几日才发作的,必是那些药与蛇涎香犯冲,如今提前诱发百虫劫。”
公子色变。
“再不解,不消半个时辰她就要死了。”上官秋月看着雷蕾,淡淡道:“我不会再管你。”
腹中剧痛,雷蕾满面头冷汗,勉强扯了扯嘴角。
公子起身:“交出解药。”
上官秋月道:“没有解药”
公子冷冷道:“那我先杀了你。”
上官秋月道:“虽无解药,却有解毒的法子。”
公子不语。
上官秋月道:“百虫劫用普通法子是不能逼出来的,除非修习纯阳内力或三阴真气。”
公子微喜。
上官秋月道:“原本只需这样一个人运功替她逼出体内的毒,反覆十来次,或可除尽,但如今既已提前发作,恐怕来不及了。”停了片刻,他以微微一笑:“但若是有一个顶尖高手不惜耗费真气,或者能将毒逼出来。”
听到这话,雷蕾先就苦笑。
面前就站着两个这样的高手,但有谁会做这种蠢事?耗费真气,而且还留给对方下手的机会,上官秋月是不会再管,公子是不能管,毕竟除了她,还有这么多人需要保护。
众人明白其中厉害,都看着公子,却是谁也没有开口。
灯影中看不清公子脸色,他依旧执刀站在中间,一动不动。
一边是江湖,一边是未婚妻子,这样的选择最终还是出现了,“不负江湖,也不负你”,可世上哪有双全之法?
雷蕾闭目。
半晌,公子缓步过去,蹲下身,慢慢地,将她紧紧抱住:“小蕾。”
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些痛苦与矛盾,他已经明白地表示了他的选择。
雷蕾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睁眼,恍惚中望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不由心中一酸,勉强露出笑容,哑着嗓子:“没事,我不怪你。”
公子忽然放开她,起身:“我不能把所有人的命都交给你,江湖不能落入你手上。”
上官秋月道:“那她就死了。”
公子沉默片刻,道:“只求上官洞主放过这裏所有人,萧白愿自裁。”
何太平摇头。
上官秋月果然笑了:“你活着我也有法子杀他们,为何要白白放过?”
公子不语。
上官秋月缓步走过去,在雷蕾跟前蹲下,并不忌讳旁边的公子,轻轻将她扶起,低声:“怎么办呢?小春花。”
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温暖,雷蕾彻底失去意识前,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怕死?”
何太平肯放过你?你原本是赢家。
厅上死一般的静,只能听见每个人都心跳声与呼吸声。
众人都看着公子。
公子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睛直直看着地上运功的人,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似乎已成了一座石雕。
想到杀父之仇,冷圣音终于忍不住:“此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利用长生果引发血案连连,江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不希望上官秋月死,而现在,就是除去他的大好机会,在场的只有一个人能动手。
沉默。
风彩彩咬唇,小声说:“可他……”
可他在救人。
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这是江湖中对他的评价,就算此刻杀了他,公子同样可以用内力替雷蕾解毒,别人只会拍手称快。
然后他在决定救人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老友惨死,两派反目,一切都是这个人间接造成,温庭也看公子:“老夫若未记错,萧庄主也是被此人所害,若除去他,江湖从此再无祸患。”
公子握刀的手微紧,却始终白着脸不动。
冷醉忽然道:“萧庄主选择守护我们,已经够了。”
“上官秋月本就该死,杀了他,萧庄主一样可以替雷蕾姑娘疗伤!”
“若不是替人疗伤,谁也杀不了他。”
众人沉默。
半日,何太平轻轻叹息:“萧兄弟还是先出去吧。”
公子不看众人,僵硬地抬脚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