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到驿馆前,王辙要张士民先去找人打听驿馆夜里能不能找到酒水吃食,他想着找上霍厉,然后与霍肖三人一起抵足夜饮;云和公主、沈鹏、赵慈虽然也住在驿馆里,但这时候受到严格的看管,王辙在从金陵回来之前,还不想直接接手他们。
而王辙离开棠邑有三个多月,他这时候只能找霍肖打听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而从寿东往巢州,再从巢州去金陵,可以先乘马车再换乘舟船,即便今夜不睡,途中也能补上一觉。
驿馆大门两侧的街旁蜷着三四个黑影,乃是城里的流民乞丐,看到王辙、霍肖他们走过来,这几个人拿着手里的破碗围上来乞讨。
藉着暗弱的灯光看这几人都衣裳褴褛、篷头垢面,或老态龙锺,或有残疾,都是无法自食其力的人,驻军也没有无情的将他们驱逐出城去;王辙与霍肖从怀里掏出十几枚钱正要施舍给他们。
当中有一个人走近过来,却又突然像被火烫着一般,突然转身就一瘸一拐的往侧面的巷子里走去。
“站住!你是什么人?”还没有离开的张士民看到这一幕,按住刀柄大声喝斥道。
那人上前来像是要乞讨,却在突然间转身离开,怎么看都行迹可疑,特别是今日驿馆里还住进几个极关键的人物,张士民怎么会轻易容他离开?
不过,张士民也防备其他几名乞丐里藏有刺客会对王辙或霍肖不利,没有仓促追赶上去,而是大声的招呼驿馆前值守的守衞出手。
驿馆前值守的数名守衞听到动静,反应也是极快,拨出刀追上去,不用张士民动手,就在巷子口将那人一把按倒在刚铺满煤渣的泥地里。
“王辙、王辙,是我。”那人这时候才吃痛的叫喊道。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王辙向守衞出示腰牌,才小心翼翼的靠近过去,藉着灯火见是一张沾满煤渣子的脸。
听声音有些熟悉,待拿衣袖擦去他脸上的煤渣子,王辙这才认得眼前这人却是他相识的原鸿胪寺少监周寿民之子周昆。
不是什么突发的行刺事件,王辙即便之前是虚衔,地位也不低,当即便示意守衞放其他乞丐散开,之后又与霍肖、张士民将周昆带去他在驿馆里的住处。
周寿民、周昆父子都是润州人,王辙当年在叔祖王积雄身边伺候时,见过周寿民、周昆父子几次,因此认得,也知道他当年与韩谦、冯翊、孔熙荣三人一起被天佑帝检选到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陛下身边侍读,但可惜他在三皇子出宫就府之前几天意外骑兵摔伤背,整个人差点就废了。
周昆后来虽然背伤养得差不多了,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王辙没想到会在寿东城里见到周昆,更没有想到周昆会混得如此破落。
这时候霍厉走将进来,问道:“刚才外面什么动静吵闹着?”
王辙这时候才一并替他跟霍肖介绍周昆的身份,问周昆道:“你怎么会在寿东,周老大人以及你兄长周申他呢?我记得你兄长周申这两年一直都在寿州军中任吏?”
“怎么,王辙你不念旧情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告发我?”周昆衣裳褴褛的坐在厅里,叫霍肖、霍厉、张士民他们三人盯着看,浑身觉得不自在,不耐烦的质问王辙道。
“你看看你这样子,有什么好值得告发的?除非你受寿州军指派有意潜伏在寿东的,”王辙笑道,“我想你与侯爷以及冯翊、孔熙荣都是相识的——你真要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即便你兄长还在徐明珍的帐前效力,也与你无关,说不定还能在棠邑讨一桩差事,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啊……”
周昆这时候神色才稍缓,见王辙吩咐张士民去张罗酒水菜肴,邀他留下来饱餐一顿,也没有推辞。
等酒水菜肴张罗上来,这时候周昆才一边狼吞虎咽的喝酒,一边说出实情。
他父亲周寿民在金陵事变之后,即便被迫与很多官员一起拥立太子,但还是很快就告病致仕,没有在安宁宫旗下担任官职;而在被胁裹渡江之后,更是没有在寿州任一官半职;也因为之前就致仕,他们一家才没有被勒令迁往汴京。
他的兄长周申为谋生计,事后还是托关系,在寿州节度使府户曹谋了差事,但周昆背伤没有好透,走路还是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在那么多的渡江官宦子弟里,他这样子也没有资格在寿州讨个一官半职,便留在宅子里照顾他父亲。
他们身上携带的钱贱,在渡江时被作乱的奴婢洗劫一空,而其兄虽然得以担任小吏,但俸禄极为微薄,养家糊口都难,一家老小到寿州后生活就极为清贫。
也恰恰是因为这点,他长兄周申之妻看他们父子二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眼睛的,宅子里时常闹矛盾,最后闹不过去,他就与父亲周寿民迁到距离寿春城仅六七十里的寿东来居住。
寿州军放弃寿东时,他们没能来得及撤出去,被堵在寿东城里,但又担心他们敏感的身份会遭到清算,便临时搬到一座荒废宅子里住下,对驻兵声称他们只是被胁裹渡江的普通民户,身帖早就遗失掉了。
他们父子二人一老一少、一病一残;加上渡江之后,以致他父子二人这四五年日子过得太苦,早就没有富贵之态,侥幸没有被列为重点核查的对象,得以蒙混过关。
制置府对城里没有劳动能力的民户是有一定的救济,但相当有限,只能保证周寿民、周昆父子勉强不饿死。
周昆今天在街上远远看到王辙进城,几番犹豫,最后才守到驿馆前等王辙回来,就是想仗着故旧找王辙多讨借些钱粮,但真正走到王辙跟前时,又满心难堪怕被王辙认出来……
“你如今落难也是命途坎坷,但怎么没有想着去找侯爷?即便见侯爷不易,但冯大人这些天也在寿东,你家也应该是跟冯大人认识得吧?”王辙问道。
“找冯缭有什么用?这些天不是没有人去找到冯缭门上去,但他们反倒被集中关押到临淮去,谁知道受到怎样的折磨?”周昆冷笑说道。
王辙刚回来,对有些情况还不熟悉,听霍肖在一旁解释,才知道在收复淮陵等十二县后,在冯缭主张之下,对当年或主动或被动随安宁宫逃过长江的官宦及家小,一律都是视为战俘集中关押起来进行改造。
棠邑对这些人谈不上什么折磨,但暂时都充当苦役,弥补辎重屯营兵编入正卒之后免费劳力的不足。这些人群里,大多数人即便在落魄后,也是不事耕织,一下子被打入苦役营,即便没有刻意的折磨,对他们来说也是苦不堪言。
仅有少量流落在外的宗室子弟,被送往金陵,交由宗正寺处置了。
听周昆说过这些事,王辙稍作沉吟,问道:“你可愿在棠邑任事?”
“能得你相请饱餐一顿,已是承情,但还请莫要消遣我。难不成你能说动翻脸无情的冯缭,单为我网开一面?”周昆佝偻着身子,不悦地说道。
“冯大人执掌都政司,他愿不愿用你任事,我当然不能打保票,但我在军情参谋司任职,用一两个故旧做事,还是有这个权力的,只要你不觉得委屈就行。”王辙笑道。
听王辙这么说,霍厉、霍肖两人便先明白过来了。
除了他们二人适逢其会外,没有其他人不知道周昆的存在,只要能确认周昆所言不假,后续可以安排周昆扮作流民逃往凤台甚至直接渡淮逃往潼口或涡阳等城滞留一段时间,然后再去投靠其兄周申,那就是一个打入寿州军及梁国内部的绝好暗桩。
见周昆疑惑不解,王辙便直言相告,说道:“你投靠你兄长周申后,便说你父亲病殁逃亡途中,我会安排专人照顾你父亲的起居,你莫要挂念……”
没想到王辙所谓的任事,竟是如此,周昆怔然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梁国两度大乱,即便能熬过这一劫,也将是元气大伤,而徐明珍更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你兄长倘若不能弃暗投明,他日境况会何等凄凉,想必也无需我明言——而等到他日你再归来,还愁棠邑没有你的一席之地?”王辙想从周昆身边得到的要更多,想着将在寿州军任吏的周申也拉下水,他见周昆迟疑不定,这时候也不逼迫他,而是吩咐张士民小心避开他人的视线,先从侧门送周昆自行离开。
王辙他明日一早就要赶着去金陵传信送奏折,待张士民送周昆离开后回归,他写下一封信,交给张士民,说道:“只要周昆答应做棠邑的暗桩去游说他的兄长,你便领他去见奚将军,说明这事;奚将军那边会有安排……”
新的部门还要等王辙从金陵回来之后才会正式筹建,但军情参谋司目前也有人手负责对中原及河朔地区的潜伏及情报刺探,他心裏想着要是太晚将周昆送回去,会留下太多说不圆的破绽。
王辙便让张士民到时候持他的信函,直接去找奚发儿将这事先安排起来,但也吩咐张士民暗中观察周昆一两天……
……
……
张士民目前还是杂鱼,没有条件对周昆的背景做更多的调查,他听候着王辙的安排,先在暗中观察周昆了两天,之后才找上门询问他的意愿。
金陵事变前后,太多的王公大臣、无数的京畿官宦仕族转眼间从云端跌入泥尘,周氏仅仅是其中一个微小的缩影而已。
周昆年少时也是浪荡无度的世家子,才会与韩谦、冯翊、孔熙荣一起被挑选到三皇子身边侍读,但是三皇子还没有出宫就府,周昆一日醉酒乘马,跨下马匹突然发狂将他狠狠的甩下马背,他摔昏过去半天才被人发觉,自然就失去进临江侯府侍读的机会。
周昆卧床躺了三年,才勉强能下床走动,还想着仗家势养好伤后,便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却不想金陵逆乱,将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宦士族都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