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嬷嬷在门外应是,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拿箕帚的小宫人进屋,正待清扫,长公主忽似想起什么,勃然色变,厉声道:“罢了,退下!都给本宫退下!”小宫人直吓得抖衣而颤,魏嬷嬷忙应是,拉着她们飞快退下。望着满地狼籍,长公主扯开嘴角,苦涩一笑。她真是气昏头了。此信乃萧太后亲笔,好容易才托人送出宫,若叫人瞧见一言半语,再传进元嘉帝耳中,她们母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思及此,她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罢了,如今的她,又哪里来的什么好日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无用处的废人而已。她俯身去拾纸屑。染了丹蔻的手指,衬着碧青毡、白纸屑,越发雪白细嫩,再瞧不出当年挽缰纵马的痕迹。她微有些恍神,耳边似响起温柔絮语:“殿下拈笔之姿,很是端雅。”“扑啦啦”,风拍锦帘,絮语散尽,入目处,唯晶烛华堂,那低语温柔的人,到底不见。长公主黯黯低眉,拾起一片纸屑。那是她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夸奖。这温润语声,隔经年的光阴、隔一程回不去的韶华,迢遥而来,却是……再也触之不及。她叹一声,将碎纸屑尽拢于袖,起身站好。“启禀殿下,兴济伯夫人到了。”平板而清晰的通传声,将旖旎旧事,化作冰冷现实。“快快请进。”长公主上前两步,作相迎之姿,却见锦帘卷起,程氏走了进来。甫一见她,长公主便微眯起双眼。程氏今日,亦著一身绿裙。她原就生得婉约,皮肤犹似少女般细嫩,不须脂粉砌颜色,天然便有一段柔媚。长公主面上的笑容,飞快冷却。她最厌与人着同色衣衫。尤其是比她美的女子,更是厌极。程氏瞥见她神情,心中了然,不免有些惴惴,蹲身儿见礼:“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略抬手:“起罢,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淡淡语罢,请程氏坐了,命人上茶。程氏与她虽是婆媳,实则堪比君臣。长公主喜怒无常,每与之相对,程氏皆悬着半颗心,今见她不虞,心下越发不安。一时茶点皆至,程氏便端起茶盏,笑着道:“殿下恕罪,委实是吹了一路冷风,就想喝口热的。”语罢,举盏欲饮,不想动作急了些,手肘一晃,半盏茶皆倾在裙上,她“哎呀”一声便站起来,满面局促。“殿下恕罪,我一时急了,真是失礼得很。”她匆忙搁下茶盏,慌手慌脚掏出帕子去拭。只那绿裙颜色娇嫩,被茶水一浸,便开始往下掉色,越是拿帕子拭,颜色便掉得越厉害,须臾之间,好好的一方素帕,也染作绿色。“呀,这裙子怕是穿不得了,好生可惜。”长公主惋叹一声,面色稍霁,甚而露出笑来。程氏心下极鄙,然面上却是一脸窘迫,轻声告罪:“殿下见谅,我先去换条裙子来,请您少待。”长公主笑容柔和,温言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儿?您且去便是。”复又提声唤人:“来人,陪夫人去暖阁换衣裳。”魏嬷嬷应声而至,陪着程氏退下。而待再度回转时,程氏已是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上身是素面儿姜黄袄,下系着白绫挑线裙子,描眉著粉、妆容甚浓,倒是比方才的淡妆素抹,老了好几岁。长公主越发满意,点头赞道:“这身儿衣裳倒比方才的好看。”程氏谢了她,低眉时,面露嘲讽。这一位的心病,真是越来越重了,连她这个继母都要防,简直有病,且病入膏肓,为了个附马爷,把天理人伦都忘了。二人重新坐定,又换过新茶,程氏方才道明来意,却原来,还是为着郭冲。“……冲儿如今连门都不许出,陛下命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罚了老爷整一年的俸禄,还叫人传了口谕,道若是再犯,伯府的爵位便保不住了。”她说着便淌下泪来,忙拿帕子按住,脸上才扑的新粉,被泪水冲出几道沟壑,越发显得老相。“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唯指望陛下开恩,让冲儿重新做回世子,则我这为母的一点念想,便也知足了,至于旁的……”她哽咽得厉害,几乎不能续下余言。这是她最愁之事,自郭冲被罢黜,几乎夜夜不成眠。长公主蹙起眉,眉心几乎拧作一团,涂着艳丽口脂的唇,不着痕迹地,向旁撇了撇。让郭冲重新做回世子?程氏这是拿元嘉帝的金口玉言当狗屁么?天子一言,重若九鼎,错也是对、对则更对,怎能出尔反尔?这岂非叫天下人耻笑?再者说,郭冲自己也恁地不争气,竟做下这等蠢事,真真愚不可及。长公主松开眉心,端起白瓷盏,浅浅啜了口茶,低垂的眼睛里,漾起一痕不屑。想她以长公主之尊,苦心孤诣为郭冲谋取前程,可他倒好,竟亲手弄死一个奴婢。这倒也就罢了。一个奴婢而已,便死上百十个又如何?可笑的是,弄死人之后,这位世子爷竟还把人沉了湖,简直毫无处事之智,把个简简单单的事弄得不可收拾,白废了她一手好棋。虽然说,蠢亦有蠢的好,若推之于高位,则掌控起来更容易,行事亦更方便。然说到底,郭冲还是太蠢。所谓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这等货色。“夫人莫要哭了,郁气伤身的。”柔声劝一句,长公主一手执盏,一手提起帕子拭面,神色淡然:“夫人此时前来,想也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哭一场罢?有什么话,但说便是。”程氏闻言,哭声稍止,不由得心里恨一声。我呸!真真人丑事多!也不瞧瞧那张老脸,姿色比她这做婆母的都不如,偏要端着拿着,弄出一股子高雅作派来,委实叫人作呕。然而,到底长公主不比儿媳,由不得她拿出婆母的气势来,既是对方发了话,她亦不敢再哭,收泪强笑道:“罢了,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倒将正事丢去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