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微转间,裴恕已是提步向前。不想,尚未进入司刑监大门,那拔高了的惊叫再度传来,尖利刺耳:“明心,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先疑惑、再质问,后愤怒,那声音冲破夜色,直入耳鼓,旋即便是喧哗陡起,杂以撕打呼喝声,似是有人闹事,而司刑监内监正在制止事端。裴恕沉下脸。他听出来了,那尖叫声有着很明显的山东口音,应是香云斋诸人。说起来,香云斋此番也牵涉了进来,究其原因,仍在山东。便在裴恕等人查证长公主谋逆之案时,山东亦传来一条消息:那几笔流向康王的银款中,有一笔的来处,隐约指向自香云斋。只此事尚未经证实,仅仅只是怀疑。然即便如此,已非小事。香云斋乃东宫孺子郭婉所有,而郭婉却为附马爷郭准元配夫人所出,其与长公主府、兴济伯府,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元嘉帝再是明君,卧榻之侧的威胁,又岂能不顾?郭婉当下便被软禁起来,如今与长公主夫妇关在一处。思绪转至此处时,裴恕才陡然惊觉,何以会觉得明心这名字耳熟。那不正是当年古大福杀人案中的涉案婢女?其后她被郭婉买下,跟在郭婉身边年余,后又被放了籍,最后,不知所踪。她怎么也被抓了?他分明记得,名录之中,并无此人。一掌推开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内监,裴恕大步跨进司刑监门槛,刹时间,一股混合着霉味、血腥气与腐烂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直是比殓所里的怪味也不差多少。裴恕面不改色,毫无停顿地走了进去。这司刑监本就是宫中关押人犯之处,味道自然不会太好闻,他此前亦曾来过,倒也不虞被这味道给吓着。“谁是明心?”进门后,裴恕便沉声问道,一面环视四周。“是她!就是她!”一个被两名小监架起、白衣绿裙的女子,红着眼睛直盯某处,牙齿竟咬出血来。“她叫绿漪,乃香云斋管事。”何廷正此时走来道,又指向绿漪的对面:“方才绿漪突然拉住刘月儿,叫她‘明心’。”裴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那刘月儿正被两名小监架着,双脚拖地,脑袋软软后仰,露出黄白的一张脸,似是晕过去了。盯着她看了片刻,裴恕挑了挑眉:“来人,弄些绿豆面儿再掺上水,给她把脸擦干净。”寻常江湖伎俩,只消知晓门道,总能看破,就如此刻,他一眼便瞧出,明心经过了简单的易容。裴恕乃是元嘉帝钦点之人,他发了话,众内监自不敢有违,很快便有人捧来诸物,在明心脸上擦拭起来。待将水净面后,众人方看清,这位刘姨娘肤色略白了几分,那粒朱砂痣,已然不见。“这痣是粘上去的。”一名小监飞跑来禀报。裴恕“唔”了一声,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确实是明心。他见过她不只一次,有印象,虽然并不太深。他看向绿漪,面无表情:“你认得她?”“是,民女认得她,她就是明心,这贱人昧了东家的钱,害得民女替她还亏空!”绿漪两眼喷火,挣扎着要冲过来,被两名小监死死按住。看得出,方才那阵喧哗,便是她弄出来的。裴恕神色未动,只淡声问:“明心昧下了什么钱?”“香云斋前年的利钱,整七千两!”绿漪立时答道,一面咬牙切齿地瞪着明心,若无人拉着,只怕她就能扑过去咬下对方几块肉来。裴恕负手而立,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据他所知,疑似香云斋流出去的银两,亦是这个数目。何其凑巧?莫非,那流出去的银子,竟与明心有关?他眯起了眼睛。若果然如此,这个明心,便要好生审上一审了。“大人,刘姨娘……明心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身旁忽地传来何廷正的声音,低且沉:“大人请看她脚下。”裴恕回过神,凝目看去,面色微变。明心脚下竟聚着大滩血水!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再看明心面色,白中带灰,竟透着一股子死气,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快去叫太医,把人抬去外头,找个空屋子给她躺下。”裴恕厉声吩咐,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疏忽了。方才见明心晕倒,他还以为是被绿漪扭打所致,谁想她竟是有病在身?若再仔细看,便能发觉,地面上有一道新鲜的血迹,斑斑点点,从院门处一直延伸到明心脚下,可见她不是才犯的病,很可能早就犯病了。怪只怪这司刑监味道太大,明心身上的血腥气便被掩去,竟致无人察觉。裴恕踏前两步,忽转首,沉声吩咐:“来人,把绿漪单独关起来,派几个人守好,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离。余下人犯,尽速收押。”众人俱皆应诺,分头领命而去,司刑监那满是怪味的院子里,登时便是一阵忙乱。浓夜笼罩,天空中一片昏暗,不见星月。阔大皇城中,这些许的混乱,便如细篙入水,只搅动起一丝微澜,很快便又被浩荡水波淹没。或许,会有那么几个人,记得发生在今晚的这些事。然于更多人而言,这也不过就是个平凡的中秋之夜,冷月尽、夜色浓,天凉好个秋。而若再放眼尘世,譬如草木之荣枯、命运之穷通、生灵之来去,这些于个体而言大到无边之事,亦不过一粒芥子罢了,微不足道得很。当曙色冲破阴霾,将一线碧空展露于天际时,应元嘉帝急召而来的陈滢,见到了明心的尸体。彼时,她的脑海中,便作如是想。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尸身。明心,这个野心勃勃、每一分钟都在算计的女子,此刻苍白得如一张薄纸片儿,平躺于木榻,神态安详,似陷入沉睡。一尸两命。明心身怀有孕,死于突发性小产并大出血,太医赶到时,她已然陷入深度昏迷,虽经施针灌药,到底没救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