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都护刘宛志第一眼看到那个锦衣华服的美男子就感到了几许异样,瞧见那颗安乐公主府长史的印章时,他更是认定了这自称徐瑞昌的男子的身份。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原本互为犄角,但随着吐蕃势大,西突厥余部常常闹反叛,他原本就是焦头烂额,一心想谋求回朝,或是换一个更太平的官。于是,明知安乐公主府并不置长史,明知此次前来的那个美男子颇有些可疑,他还是爽快应承了下来。
不就是几个无足轻重的流人么?庭州每年上报亡故的流人多了去了,朝廷如今有谁管这事?再说了,人是武三思弄下来的,武三思如今人都死了,安乐公主又曾经是武三思的儿媳妇,这点子事情还怕会捅娄子?
而裴愿告知瑞昌已经办成此事的时候,凌波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而是觉得瑞昌身上那层迷雾仿佛更浓重了。只不过,她很快就无暇考虑这个,因为有一个更麻烦的人犹如牛皮糖一般粘了上来,让她大呼吃不消。
凌波还是头一次知道裴愿居然有个弟弟。
“嫂子,你怎么和我大哥认识的?”
“嫂子,你可别看我大哥长成这样,打架却是一等一的好手。那时突骑施举兵来犯,他一个人就打翻了好几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嫂子你这么漂亮,你家里的妹妹一定也是美若天仙,不若这次带我一起回长安怎么样?”
当耳边充斥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唠叨,凌波终于受不了落荒而逃。自然,这笔帐少不得算在裴愿头上——这么个老实憨厚的家伙居然会有裴范这么个喋喋不休的弟弟,老天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要是裴愿有他那个弟弟的一半机灵,她也能少费些心思操心——还有,那个该死的小子居然口口声声叫她大嫂,摆明了是占她便宜来着!
不但如此,阿史那伊娜那种过分的热情也让她着实消受不起。她哪里知道,上回自己收下了人家的一把弯刀,居然就算是收下了订婚的信物。于是,当这位准婆婆又提出带她在庭州四处逛逛,看看风土人情的时候,她再也不敢松口答应,唯恐这一位像展示什么似的到处展示她这个准媳妇。
她见惯了淡漠的亲情,见惯了彼此算计的人际关系,见惯了亲戚间的虚假客套,因此,对于这种真正的关切,她竟是在舒心惬意之余生出了几许惶恐——这要是再这么下去,她回到长安之后就没法过日子了。
午后,在射猎回来的路上,凌波和裴愿并肩而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们过两天就回长安吧。”
裴愿心裏正想着今天丰厚的收获,起初本能地点了点头,待到明白此话是什么含意,他立刻吓了一跳,连忙勒住了马挡在凌波前头,紧张地问道:“你是住在这裏不习惯?还是那些人笨手笨脚不会照顾你?还是我娘和二弟他们对你不好?我还有好些地方没带你去过,比如说弓月城,还有碎叶镇……”
“傻瓜!”凌波没好气地斜睨了裴愿一眼,见他的脸上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关心,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弟弟虽然罗嗦,但我还不至于为了躲他就要回长安,你娘更是对我很好。这裏虽然时不时会打仗,但几乎都是直来直去的刀枪拼杀,就和你一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每个人都是直爽的性情。但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她顿了一顿,竭力不去看裴愿失望的表情:“我喜欢这裏的雪山草原,喜欢你娘这样的爽利人,喜欢那悠扬的羌笛……但你要知道,如果长安那里惊风密雨,这裏也不能独善其身,那里的风暴迟早会刮到这裏。倘若你想要你娘和你弟弟,以及这庭州依旧能像如今这般其乐融融地过日子,就必得回到长安那个漩涡中去。否则,你爹爹又何必这样前后奔走不遗余力?”
“只有短短两个月……”
裴愿低声念叨了两句,脸上很快又绽放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回去就告诉娘,让人打点好行装。虽然我不喜欢长安,但只要是为了你,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等到他日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再回这裏一起观雪山看瀚海,一起去极西之地看异域风光。”
他望着凌波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羌笛,放在口边吹了起来。那高亢明亮的声音宛转流出,在空旷的原野上飘来荡去,竟是别有一番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