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二叔并不住在后街上,早几年前,他便在外头赁了房子自住,路有贵无数次劝他搬回后街来,兄弟亲戚间也好有个照应,他却坚拒了。
春瑛跟在母亲身后,穿过后街,直朝闹市方向走,待走过一个街区,又过了桥,才在一处胡同前停了脚。路妈妈回头叮嘱道:“记得来时的路了么?就怕你不记得了,我再说一遍,这裏叫狗尾巴胡同,你二叔就住胡同内左边第二家。往后要送什么东西,娘还要叫你跑腿呢。”
春瑛应了,随她走到一扇一米来宽的木门前,见门上有两个门环,贴着门神画儿,已经有些褪色了。院墙后伸出来一支杏花,缀着几朵粉粉白白的含苞花|蕾,惹来三两蜜蜂飞舞。路妈妈握着门环敲了几下,里头传来路二叔的声音,得知是嫂子和侄女,忙跑出来开了门。
二叔穿着灰色短褐,外头披了件褂子,头发随意梳了个鬏儿,一副家常打扮。路妈妈见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二叔才睡醒?原是我疏忽了,早该提前打声招呼才是。”
“早就起来了,不过是休息在家,便懒得收拾,是我失礼。嫂子在院子里坐坐吧,屋子里乱得很,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二叔拿了茶具出来,利落地煮水泡茶,回头见春瑛打量他的院子,便笑问:“怎么?几个月不来,不认得这裏了?”
春瑛冲他笑了笑,没回答,只是四处看着。
二叔的小院不大,二十来平方米的长方形空地上,种了两棵枣树和一株老杏。正面一明两暗三间厢房,右边又有一间小屋,左面搭了两支竹竿,晾了三四件衣服,旁边有一口窄窄的井,用石板盖了,上头放着一个半大簸箕,里头有几条咸鱼,井边排着木桶木盆。路妈妈坐在屋前摆放的其中一张木凳上,二叔又从屋里搬来一个小几,好放茶水。
春瑛探头瞟了屋内一眼,只看到房中有不少家具,虽然平常,却很有生活气息,再看右边的小屋,里头有灶和水缸,应该是厨房。
春日的阳光照射到院中,映着粉的花,绿的叶,还有井边的青苔,左厢房窗下散种了几株牵牛花,顺着墙角往上爬,蔓延至屋檐下,细藤上长出小小的绿叶,一阵风吹来,夹杂着咸鱼味和杏花香,叶儿微微一颤。
春瑛几乎是立刻便喜欢上了这裏,母亲一再催她回自己身边坐好,她嘴裏虽应着,眼睛却忍不住到处瞄,脚下的步子比乌龟还要文雅些。路二叔笑道:“嫂子让她去吧,她向来喜欢来我这裏耍。”又问:“怎么不把侄儿抱来?”
路妈妈解释:“小虎年纪小,怕吹了风,托给周大娘照顾了。”然后放下两双新纳的布鞋,又把春瑛重病后忘了前事的经过一一说了,还道:“幸好她还认得爹娘,小时候的事也影影绰绰地记得一些,重新教了个把月,好歹教回来了。亏得她病了这一场,困在屋里久了,倒老实了许多,平日里也肯帮我做活,说话做事也明白了。”
“可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嫂子放宽心吧。”路二叔回头看着春瑛,“即使忘了前事,到底还是春儿,一进门就想起这裏了,是不是?”
春瑛早支起耳朵留意他们的话,闻言笑着应了,假装对咸鱼产生了兴趣,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路二叔笑道:“怎么生分了许多?”春瑛心裏一紧,见他不在意地回头去跟母亲说话,才松了口气。
路妈妈见了那些咸鱼,便埋怨道:“你又吃这个?早该找个人回来照顾你了,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姑娘,模样儿虽普通,家事上却极能干的,你又死不肯点头。若是早日应下,如今也能办喜事了。”
路二叔无奈地说:“嫂子,我如今还不想娶妻。你也知道我一年到头常在外面跑的,娶了媳妇回来,倒丢她一个人在家,岂不是耽误了?”
路妈妈想想也是,不过怨念却没那么容易消失:“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事辛苦,不如想办法转回府里来吧?日子稳当些,说亲时也便宜。”
路二叔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即便是要说亲,嫂子又想给我说什么人?外头的正经人家断不会把女儿许给我,若是府里的家生子儿……谁知道信不信得过?嫂子,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在大少爷底下做事,事事都要小心,万一媳妇家里有什么心思,我防得了外人防不了自家人,岂不是麻烦?”
路妈妈闻言也有些沮丧:“说得也是……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侯爷将你派给大少爷,原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上头传的话,你怎么就不肯照做?如今人人都把你当成是大少爷的亲信了,他们对付不了大少爷,还不能踩死你么?辛辛苦苦干了十几年,若是到头来又落了空,你又是何苦?”
路二叔冷笑一声:“这话嫂子却不该说,我只知道听主人家的话罢了。那些事也忒阴毒了,大少爷是好人,我又怎能下这个毒手?况且,若真是太太的意思也就算了,偏偏容不下大少爷的却是那一位。”他伸出两个指头摇了摇,“就算是太太的意思,我还要提防日后出了事,被太太推出来顶罪,可如今这位算是什么?不是嫡,又不是长,没有大少爷,那位子也轮不到他头上!”
路妈妈有些惊慌:“小心些!这话可不能叫人听见!”她急急向两边墙头张望。路二叔笑了:“嫂子放心,这前后左右都是空屋子,没人能听见。我就是觉得后街住着不踏实,才搬到这儿来的。”
“你又知道没人能听见?兴许有人混进来了呢?”路妈妈想起去年某个背地里说了二少爷一句坏话的婆子的下场,便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