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灵子捂着嘴抽泣,赵无恤也悲伤地垂目,乐祁这是在交待遗言啊。
乐祁的脸色红润,这是回光返照的标志,藉着这最后的力量,他竟然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不贪之玉有二,一玦在我这裏,一玦由灵子佩戴。吾子品行不佳,粗鄙而不孝,此玦要交付给不贪之人,我才能放心,所以我死后,就交予你罢。两玦合一,可以调遣乐氏兵甲,日后乐氏一族,便仰仗你了。”
染血的玉玦被乐祁重重地放到了无恤的手中,沉甸甸,粘稠稠的。
“此次的使命,晋宋两国的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操心的了,希望你到了宋国后,能尽量说服君上,勿让两国百年之好破裂。”
说完这两件事以后,乐祁猛地喘息了一阵,眼睛泛白,好容易才缓过气来,接着说道:
“刺杀我的那人,也是勇士,若是可能,问出他的名字,也将他列入刺客列传中罢。我死后,不希望葬于晋国,只想埋在家乡领邑,丧事不必大操大办,以薄棺而葬,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
赵无恤也有些哽咽:“妇翁,您说的话,小子一一记下了!”
乐祁露出了欣慰的一笑,至此,他越来越虚弱,声音如同游丝,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经等不及了。
“姑布子卿曾言,虽然我将死于晋国,但日后子孙必得志于宋,诚哉……斯言……”
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抚着女儿的脸,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无恤,灵子,就托付给你了……”
说罢,他便头一偏,死在了女儿的怀里。
大雪纷纷落下,仿佛要将他的尸身盖住。
无恤心如刀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黑暗里,乐祁平日的英容笑貌依旧。
“父亲!”乐灵子抱着乐祁渐渐冰冷的尸体,悲伤地晕了过去。
赵无恤默默俯身,将灵子抱到了另一辆备用的温车里,为她盖上一层被褥。
随后,他紧紧捏住了拳头。
比成乡那一次还要强烈,剧烈的恨意弥漫了他的胸膛。
是谁要杀乐祁?是谁要杀他,是范氏么?刺客是只有眼前这人,或是还有其他帮手?
赵无恤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了沙沙声响,他大步走到已经被彻底废掉四肢的刺客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冷冷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昂着头,望着年轻的君子,笑而不答。
赵无恤知道这类人在意的是什么,他缓和了口气道:“足下虽为刺客,却也是位烈士,不应泯然无闻,当载于史书,垂名后世。不论足下是受何人所托而来,我只再请问足下名字?”
这句话倒是正中古冶子下怀,他千里迢迢前来行刺,为的不就是这个么?能让敌人传颂自己的名字,再好不过。
他便扬声说道:“今日刺乐祁、刺赵氏君子者,齐人古冶子是也!”
赵无恤听说过发生在鲁国西鄙的战事,所以知道此人名讳和事迹。
“古冶子,齐国猛士……”
齐国……为了破坏晋宋同盟,他们的确有杀乐祁的需求。但此人今日要杀的,还有自己,可自己和齐国没有半分私人恩怨,费这么多大周折,刺杀一个小行人,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主谋除了齐国外,或许还另有其人。
但古冶子只说了这句话,随后钢牙直接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一口烂肉吐到了无恤的下裳上,这是抵死不答了。
众人大怒,便要上前将他击杀,但赵无恤却只是盯着下裳处鲜血淋漓的污迹和肉块一言不发。随后,不待众人动手,他自行踏步朝前,用利剑割开了古冶子那还带着粉红疤痕的喉咙,随即一脚将瞪圆了双眼的大汉踹倒在地。
血如泉涌,潺潺流淌在雪上,万夫不当的猛士,被割了喉咙后,也就一个死。
古冶子的身体渐渐不再抽搐,在失去生命后,他和一条死狗并无区别。
赵无恤目光冰冷,看着血液在雪中冒着热气,渐渐冷却凝结,随后侧过脸,用手轻轻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瓣。
“死伤的马匹,毁掉的车辆,都统统推下山崖,吾等速速启程,天黑前,必须赶到原县!”
风雪中,大队人马继续上路,气氛低沉,而赵无恤也感觉自己身体里一阵阵的寒意。
乐祁是位敦厚的长者,他温和善意,对赵无恤尤为欣赏,与他谈古论今,还将宝贝女儿许给了无恤。
来到春秋后,第一次有“亲人”在赵无恤面前被残忍杀害,他感觉,自己心裏也有什么东西被扼死了一般。
心善,犹豫,优柔寡断,从这一刻彻底离他而去。
齐国,齐侯,还有和刺客关系甚密的陈氏,还有一直在编织针对无恤,针对乐祁阴谋的巨大影子。
赵无恤立誓,这些凶手必须付出代价。
和五十多年前,目睹了栾针之死的范鞅一样,赵无恤,完成了自己真正的成人礼。
在这个交织着白雪与鲜血的傍晚,他杀死了从前世到今生,一直蜷缩在心中的天真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