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接到国君召见的消息时,正和子路、颜回师徒三人在费邑接待宾客的一处庐舍内用朝食。
这次能穿过季氏围攻费邑的大营进入这座“叛城”,还是靠了子路之前为季氏劝降阳关的功劳,季孙斯才同意让他们一试。但季氏却借此想出了一条计策,提议让子路进城后想办法见到公山不狃,凭借技击的本事当场将他刺杀!到时候邑内群龙无首,季氏便可乘势攻城,必能大克!
然而子路重诺,不屑于做这等事情,和孔子一样断然拒绝。
季孙斯疑惑,上次子路帮助赵无恤袭击阳虎车队,救出自己时,形势不也类似么?
子路却觉得大谬,因为那次事前事后赵无恤都开导过他,子路当时并未向阳虎承诺过任何事情,他的作为被无恤比喻成劫持齐桓公的曹刿,对于鲁国来说是一种义举。但这次季氏让他扮作使者,前去行刺的勾当,却是一种欺骗之举……
“实非士所为也!”
于是季孙斯只得让孔子师徒不带一兵一卒入邑,觉得他们大概是出不来了。谁料一天之后,公山不狃真的派人出城和谈,声称愿意回归季氏,要求是继续做费邑宰,这让季孙斯大喜过望。
阳虎与季孙斯是你死我活的恩怨,必须将此僚杀死,悬头颅与家中府邸,才能恢复季氏被臣子凌驾的耻辱。但公山不狃却不同,只要他名义上归附季氏,就能让季孙斯保全颜面。
季氏知道自己是打不下费邑坚城的,一入十一月后天气寒冷,到时候要么退兵,要么损失惨重。所以不如暂且同意公山不狃的要求,尽快恢复实力,将孟氏觊觎三桓之首野心压下去要紧。
之后几天,季氏东拼西凑的数千族兵允诺撤退,公山不狃出城与季氏在中间地带歃血盟誓。而被挟持多日的叔孙州仇已经被放归,总体来说,鲁国内部叛乱彻底平息。
孔子觉得使命完成,打算在费邑休息几日后便回中都去,却突然听闻国君召见他,匆忙得放下了匕箸,吐了刚嚼了一半的肉。
不等子路将车马驾好,孔子便徒步前往应|召,直到他他一路小跑出了费邑西门半裡外,子路和颜回才乘车赶上了他。
呼赫呼赫地赶上后,子路半抱怨半打趣地说道:
“由听夫子讲过,当年楚庄王听闻行人申舟被宋国所杀,一甩袖子就站起身来往外跑,竖寺追到寝宫甬道上才让他穿上鞋履,追到寝宫门外才让他佩上剑,追到蒲胥的市肆才让他坐上车子。夫子今日是要效仿他么?当年楚子面对的是军国大事,如今只是一次寻常的召见,何必如此焦急?”
孔子爬上车后扶着车栏,也气喘吁吁地笑着说道:“我因为中都外郭失陷之事,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哪里还能迟疑等待?”
虽说孔丘管辖的中都外郭失陷于群盗,是一个罪过,但说服费邑归顺却又有功,还是大功。所以子路觉得,夫子这次冒险是值得的,你瞧,季氏和鲁侯都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急行三日后,师徒三人抵达鲁城,当日午后,沐浴更衣的孔子在一位年轻有司的引领下,进入了修缮一新的曲阜公宫内。
“敢问柳下季大夫如何了?”
在入宫门前,孔丘见来迎的不是柳下季,便不忘关心起老友来。但他却被告知,柳下季因为盗跖的事情被牵连。虽然鲁侯并未怪罪,但在季氏和孟氏,还有国人的舆论压力下,柳下季辞去了司仪之职,只有大夫之爵被保留。
孔丘默然,整理衣襟走进公宫的大门,他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鞠躬如是也,一副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此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似的。
他的一些奇怪举动让有司看得目瞪口呆: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也不踩门坎,显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极慢。
年轻的有司有些不耐烦,便无奈地回头说道:“先生,这都是宗周的旧礼,从先君桓公之后便渐渐不沿用了……随我速速进入即可,君上可要等急了。”
“此言差矣,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孔子以此言回应后,依然如故,有司只能翻了翻白眼,上堂告知孔丘已到时,与鲁侯说起此事,他认为孔子这是故意在国君面前谄媚的表现。
“此人伪诈!”有司是鲁国公族之人,是鲁侯亲信,所以便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鲁侯却不置可否:“或许是大忠似伪。”
等孔丘受召唤,登堂入室觐见,鲁侯仔细打量这位发髻朝服穿戴梳理整齐,卷须及胸的高大名士。
却见他提起深衣下摆向堂上走的时候,恭敬谨慎得不行,憋住气好像不敢呼吸;走完了台阶,向前迅速趋行了几步,姿态像鸟儿展翅一样。看到国君时,他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说话好像中气不足,不敢大声。言毕后退,走下台阶后,他眉宇这才舒展开来,仿佛怡然自得,回到自己的位置与鲁侯问对,则又恢复了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一举一动都仿佛有规有矩,鲁侯见孔子不以名士而倨傲,对待自己极其恭谨,心裏很是满意。却故意问起他刻意用在鲁国几乎已经消失简化的宗周旧礼,是否真如有司所说的是想要“谄媚国君”呢?
孔丘无奈地摇了摇头:“好让君上知晓,下臣完完全全按照周礼的规定去侍奉君主,却被别人以为这是诌媚呢,悲呼,周礼不行鲁国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