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敲响,满载货物的舟船驶出郓城堤岸,划入春日里平静无比的大野泽中。
岸边的码头上的台阁处,摆出了一个黝黑的案几,两个蒲草编织的席位,瓷盘上盛放可口的嘉柔,还有个美婢举着漆壶倒酒。她看向右边上席小司寇的眼神是敬畏和好奇,瞧向左边那位魁梧大汉的眼神,则是羞涩和紧张。
因为即便以后世的眼光看,那位陌生的宾客长得实在是太过英俊了。他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在自己倒酒时,还对自己笑了一下呢!那嘴唇鲜红犹如朱砂,牙齿整齐犹如编贝,加上黑松针般的胡须,活脱脱一个颇具阳刚气息的美男子。
这一笑让美婢的小心肝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两腿发软,就差自荐枕席了。
所以,当美婢从小司寇和宾客的对话中得知,此人就是横行大野泽多年,杀人如麻的大盗柳下跖时,顿时吓得打翻了漆盒,酒水食物洒了一地。
“下妾该死!”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蜷缩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看对面的美男子一眼。
她也总算弄明白了,旁边侍候的司寇亲信穆旅帅,田卒长为何如此紧张,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侍奉,躲得远远的。
因为传说中,这个盗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无恤抿了口薄酒道:“不用惧怕,关于柳将军的传闻很多,说他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不祭先祖是真。但剖人心肝,炙人肺腑而食却是假的,大野泽中虽然窘迫,却尚未到这种程度,子石你说是么?”
子石,正是盗跖的字,他也满饮用一樽酒,声音洪亮合于黄钟。
“然,道听途说不可信也,就好比我听说赵小司寇仁德而讲信义,孰料也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大胆!”无恤的两名护衞勃然大怒,却被无恤制止了。
“子石也不能全怪到我身上,你帮赵氏在雪原击败齐军后却又缩回大野泽去了,这是第一次错过。我父在西鲁的时间长达两月,期间我数次邀你登岸,你却犹豫不决,以各种借口拖延,这是第二次错过。等你终于来了郓城,我父却因为急着赶回晋国,不能等你,这便是第三次。你难得来一遭,又怎能让你轻易归去,所以才让本地属吏将你留住,等我来与你见上一面。这期间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无恤先陪罪了。”
在去年入秋偷袭郓城被鸳鸯阵打得溃败后,盗跖便失去了与赵无恤较量的资本,只带着千余嫡系群盗苟延残喘而已,还被迫为赵无恤袭击衞国城邑。等到齐赵在西鲁鏖战时,他也不知不觉参与到这种时代的大事件里去了,也算为赵氏立下小功劳。
赵无恤当时的承诺是:“助我击齐军,擒齐侯,无恤愿保你为赵氏家臣,以君之才,甘愿屈居大野泽一隅?千室邑,万户县,何足道哉!”
可盗跖一回头,却恍然发现,随着赵无恤在军事上的节节胜利,西鲁的徕民策略也大获成功。在大野泽周围生活的三四万群盗和家眷,已经有一大半被吸引到了岸上的田亩里做编户齐民了,盗跖已经失去了群盗之首的权威,现如今更是仅能保有数岛。
赵无恤不可能接受他不降不战,现实已经很明朗了,他若是不能另谋出路,就只有败亡一途。
但多年畅快的大盗生活,如今却要一朝变成赵氏家臣,盗跖心裏总迈不过那道坎,何况他就是一条水中蛟龙,一旦登岸便成为案板上的鱼肉,连小虾敢来戏弄一番。所以才一拖再拖,等到赵鞅未能等到他便离开,心裏却反倒放松了,只是不知道将自己扣留在郓城半月之久的赵无恤究竟是什么打算。
“小司寇接下来想将我怎样,是枭首插在矛尖上传檄诸邑么?”大盗嘴上如此说,却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
……
无恤今天很放松,和盗跖相斗近一年,也算是棋逢对手,如今却将他彻底按到了棋盘上,连有没有资格做一枚棋子都得由着自己摆布,这种感觉真是妙极了。
他让人给盗跖斟了一盏酒,说道:“谬矣,鲁国有四时为政的风俗,在仲春二月里,身为司寇,要命令官吏减少牢狱中关狎的囚犯,去掉他们的脚镣和手铐,对死囚处决后也不要再陈尸示众。我甚至打算释放一批先前关押的群盗,让他们先做三年氓隶赎罪,再转为编户齐民,又怎么会贸然动子石的头颅呢?”
盗跖亲耳听到赵无恤不杀他,捏紧的拳头放松了不少:“那司寇想要我作甚?”
“这得先问问子石的志向才能决定。”
这一点盗跖却没想到:“我的志向?”
他哈哈大笑:“孔门之人好问志言志,我听说小司寇和孔丘最近有了些分歧,如今还要学他交友育人的法子作甚?”
无恤道:“因为人各有志,我想知道,身为柳下氏的庶子,虽然被季氏排挤,可在鲁城也不是呆不下去。即便不能为政,以你的本事,以你兄长的人脉,良田美宅,乃至于一邑大夫并不难谋得,为何偏偏掉头进大野泽做了盗寇?”
说起往事,盗跖一下子缄默了,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