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宫高台下发出了沉闷的落地声,红色的血浆,白色的粘稠脑汁像浆酪一样从宋公脸上流下,沾满胡须,流进嘴裏,塞满了牙齿缝隙。
他咬着可怕的血齿,望着南子发出了诅咒:“你会得到报应的,若这世上有鬼神,我绝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末,宋公的魂魄脱离了死去化骨的形骸,飞天而起,他穿着甲胄,驾着玄鸟拉的战车,手持彤弓,瞄准了南子的面门。
逃啊,她转身逃跑,南子从小到大一直在逃,从一座囚笼逃到另一座,现在依然在逃,逃避身后往日的冤魂。人言父爱如山,即便他死了,仍然是南子心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非要将她压死不可。
带着恨意的箭不断射来,剧痛有如一把尖刀,划过她的背脊,她只觉自己的皮肤被撕扯开来,还闻到了鲜血蒸腾的臭味。
南子隐约知道这是梦境,梦的出口好像就在前方,但怎么逃也逃不出去,好远好远。她可以感觉到背后冰冷的气息朝她袭来,那恐惧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假如她被抓到,就会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远在无边黑暗中孤独地哀嚎。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她发出了无力的呐喊。
“没人会救你的……”鬼魂们如是说,他们长着公子辰、公子仲佗、公子朝、衞侯元、向氏兄弟的脸,哦,还有吴国太子夫差,他们的脸上面有淫邪的笑容。
“没人会来救你的,你这一世只能做人尽可夫的玩物。”
无数双手伸了过来,在南子身上四处乱摸,撕扯她的裙裾,想要玷污她。
直到,她撞到了一个人,他张开双臂,给了温暖她心房的怀抱,赶走了天地间的一切黑暗。
是赵无恤,他身穿漆黑甲胄,玄鸟纹在上面展翅而飞,他骑着同样颜色的骏马,将南子横抱在马背上,当南子无助地抬头时,在他头盔下的狭窄眼缝内看见有火焰熊熊燃烧。
“南子,我不敢说世上没鬼神,也不敢说有,我敬鬼神而远之,但还是觉得,事在人为,而不在天意。”赵无恤在微弱低语,为南子挡下了宋公射来的复雠之箭。
“听说过重黎通天绝地的故事么?你不是害怕鬼魂的复雠么?干脆就做控制鬼神和民众的媒介大巫,何如?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只要你能在待民方面比你父亲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无法与民愿作对。”
“大巫?”南子记得当时自己很诧异,这就是你的安排么?她故作委屈地说道:“君子宁可让我孤老终身,也不愿意要我么?”
他的话依然在耳回荡:“一个大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南子,容颜易老,即便你像夏姬一样不衰,你的美丽也熬不过二三十年光阴。我不想让你我的关系仅限于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仅限于乏味的士与女,灵与肉,我希望哪怕你年过花甲,凭借这身份,依然能为帮我,帮我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华夏。”
他志向高远,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卿子了,他仿佛能够洞察未来,南子如今只能听之信之。
“去吧。”他笑道:“宋国以后就要依靠你了,但我也会一直照看你。”
当梦境回到现实,那离醒来也就不远了。
燃烧的桐宫消失了,那些或是木制,或是石制的囚笼消失了,宋公的鬼魂蒸腾,黑暗褪去,连赵无恤的形体也渐渐化为虚无。
南子尖叫着醒来。
……
当南子依依不舍地放开情郎的手睁开眼时,嘴裏有苦涩的烟尘味道,脸上则泪流满面。
“我这是怎么了?”
她枕在大巫的腿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或许,只是听她讲述了一个故事。
巫女停住了轻轻哼唱的歌谣,抚着她的头发,淡淡地问道:“那么,南子,你知道什么是巫了么?”
“我知之。”南子热泪盈眶,哽咽着回答道。
当历史变成传说。
当传说变成神话。
当神话都已经斑驳点点。
当时间的沙尘湮没一切。
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依旧在岁月的长河中传播。
一如太阳高悬天空,永恒的照耀大地,永远不会熄灭。
记住,曾经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昂首挺立在天地之间,好像擎天之柱,从没有对任何人弯腰屈膝,除了神明。
他们祈求风雨,他们记述神迹,他们仰望星空,他们代代相传,他们带领华夏从蒙昧走向文明,他们是巫,是所有文明的起创者!
“你终于明白了。”
大巫露出了笑,南子发觉她笑起来还是十分美丽的,她手指蘸着一点红色的漆料,仿佛是来自神圣红山的燕脂,在南子额头轻轻一点:“这便是巫,从今日起,南子,你也是其中一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