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被找到时,已是邯郸城破的第七天了。
他是在那座内城中一处隐秘的地窖里被抓住的,被赵兵按倒时身上臭气熏天,面容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身上衣物十分肮脏,面孔则苍白枯槁,整个人饿得两眼发红——因为饥饿驱使,他冒险出来寻找食物,却被逮了个正着。
赵兵们丝毫不客气,提着水桶用冷水浇了涉宾一身,又扔给他一件粗葛衣后,便将他带了出去。迎面秋风疾,吹得他遍体生凉,涉宾猜测,这是要去见此城的征服者赵无恤,若是要直接杀了他,何必这么费事,直接一剑斩了就行。
“能否告诉我,邯郸家主何在?可还平安?”涉宾四顾发问,他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嘶哑。
回答他的却是赵氏兵卒们的一片沉默,还有身后重重的推攮,一路上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以及他手腕上的铁铐叮当。
直到密集的钟声响彻邯郸时,逮到涉宾的那位赵氏军吏回头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出来的正是时候。”
他被带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市,途中要经过大半个邯郸城郭。
邯郸城已经从战乱中安定下来了,街巷上的路障被挪开,持戈矛的赵兵成队成列地在四处巡逻。白天时门禁已经取消,时常看见有男女老幼聚于外郭各里闾的社树下,扣盆拊瓶,歌舞祭拜,这是在为战死者祈福。
在涉宾路过时,那些人眼中有些兔死狐悲之状,对赵兵却没有太多愤怒。赵无恤应验了他的承诺,没有残害城中百姓,不仅约束士卒劫掠,还将邯郸籍贯的降兵放回去和家人团聚,同时宣扬赵氏之仁德。
不过,邯郸人可不会因为他表现出来的“仁德”而对赵氏有轻视之心,因为在显示宽容的同时,无恤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残酷……
这一日天空灰暗,深秋的寒气逼人,绵长而持续的雨从午后便开始下个不停。尽管如此,邯郸城的父老和豪长、里父老都被邀请到此处,挤满了东市的入口。
涉宾被驱赶着从他们围成的圈里穿行而过,发现这些人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恐惧和一丝同情。
等走进赵兵罗列的圈中时,涉宾总算见到了他的少主邯郸信。
那位邯郸氏最后一任家主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蒲席上,冰冷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十五六岁的少年死得如此沉静,如此平和,想必遇害时还在睡梦之中。
“家主,仆臣来迟一步啊……”涉宾跪倒在地,再抬头时,他还看到了更多,更多尸体……
东市里多出了一座刑台,还有无数木架,冰雨和落叶在周围纷飞。涉宾认得,那些人都是邯郸氏的男性成员,成年者都被吊上了木架,长长的绳索牵动十多具尸体随风摆动,雨水流淌在他们面孔上。
“若其有罪,绞缢以戮!”赵鞅在共之战时坦言自己若败,将遭受的惩罚,如今却落到了邯郸氏的众人身上。
刹那间,涉宾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和破灭,同时也明白了赵无恤的打算。
邯郸城里的父老、豪长都是来观望这场黑暗的死亡之舞的,胜者打算在今日展示自己的威势和残暴,让所有人失去反抗的勇气。
而这场残酷的刑罚,只剩他一人没有被正法了……
……
赵无恤是披挂着甲胄来的,青铜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沉重,胄的边缘遮蔽了他死盯着尸体的眼睛。
他早在召集邯郸显贵东市时便宣布了:“赵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敌者,杀无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从者可免,但首犯却不容放过。”
最初众人并未当真,因为赵无恤破城后手段实在是温和得不可思议,民众受的滋扰比中行氏驻扎时还少。
但很快,邯郸信的尸体被抬了上来,打破了众人的妄想。
无恤指着邯郸信的尸身道:“作为邯郸氏的末代家主,我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随后,一个又一个被捕获的邯郸氏成员被抓了过来,他们中的亲赵者在邯郸氏的历次内部清洗中都被杀尽了,只剩下些得了二卿好处,一心想要与赵氏为敌,怂恿邯郸午、邯郸稷父子叛赵的昆父兄弟。
于是这些人也尝到了恶果,他们被赵氏兵卒一个接一个在脖子上套上绳圈,然后吊死在木架上。
邯郸繁衍百年,几代人也生出了无数子孙,今日一共有十七名十五岁以上的男性被处死,邯郸这课大树上的枝干和花叶被一扫而空,深深埋在地下的部分也会被连根拔起。
接下来,就轮到那些对邯郸死忠的家臣了。
“邯郸家宰涉宾,带到了么?”
等又将十多人送上绞架后,无恤四顾而问,恰在此时,涉宾被带了过来。
这位邯郸家宰戴着镣铐,扑在地上哭了几声,这才咬着牙起身,大骂道:“玄鸟的子嗣不止是汝赵氏,邯郸也是!第一代第二代邯郸君(赵穿、赵旃)为赵氏浴血而战,为赵盾弑晋灵公,邲之战里帮大宗逃生。若无邯郸,赵氏早亡矣!赵与邯郸,本是血肉难分的亲人,汝父子却敢接二连三地弑亲!昊天不会放过汝等的!”
赵无恤在风雨中张开双臂:“昊天站在我这边。”
邯郸曾是赵氏的羽翼,可现如今,却像是一支朝外人拐的胳膊,他们是赵氏的小宗,却依旧背叛赵氏。与其等他们连累整个躯体烂掉,不如早早斩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