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景不长,离开盂后,农田退去,只见茂密深林,大道也逐渐变为一条小径,周围越来越人迹罕至,再无县邑,连里闾驿站也间隔越来越远。
一行千余人经过滹沱河上游汹涌的狭窄激流,绕开日益陡峭的五台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过茂密的森林,裏面满是杉树和荆棘,猿猴在两侧呼啸,路上不时能见到雪豹和猛虎的脚印。春秋时代的山西北部是一片等待开发的处女地,和后世那个满是煤窑和工厂灰尘的省份可谓天渊之别,赵无恤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广袤无边的冷野荒芜。
到了离开晋阳的第七天,他们总算抵达“太原郡”最北面的一个县:霍人县。
“一天走五十里已是极限,若大军从晋阳开拔,武卒差不多是这么速度,征召的徒卒就要差些,也许要走十天,后勤压力很大啊……”
算了算路程,赵无恤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就与董安于接见当地县吏,访问民众的忙碌中。
霍人县不大,崎岖的黄土丘陵中坐落的一座小城,城中人口仅有数百户,比起晋阳再度复兴的繁荣,这裏颇有些寂寥的意味。唯独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但纵然如此,也没能防范住来自北方野蛮的入侵。
“三年前知氏从仇由攻击马首,又派人北上联络代人,代人攻不破句注塞,就从山坳里绕了进来,打下霍人。此地直到一年前才被光复,城中本来有千余户,被代人掳走近半。”董安于对于不能守境保民一直耿耿于怀,此时狠狠地如是说。
“如此算来,此地供应两千五百人的驻军,便已是极限了……”赵无恤想了想,说道:“这样,明年再从晋阳迁移一千户人家过来屯田,秋收冬藏,必须让霍人可以供应五千大军才行!”
种田不易,物质基础限制着军事行动的成败,赵无恤也无可奈何。在霍人停留两天后,他打着“狩猎”的名义,与董安于再度起身,前往北面数十裡外的恒山。
……
恒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横跨晋北,东西绵延五百里。
赵无恤的目的地,其实只是恒山的主峰,名为夏屋山。夏屋山为山西北部险要之地,东面是鲜虞中山国,西面是晋国的极北关隘句注塞。
出了霍人县往北几个时辰后,他们便看到了一道山脉,因为昨日刚刚降过雪,夏屋山看上去宛如肩负陈雪和陡峭岩峰的灰白巨人,当北风吹起,杉树和松树长长的冰针像旗帜一般从高耸的峰峦间飞溅而下……
赵无恤在山脚狩猎扎营一日,次日开始在当地猎户的指引下,开始北登夏屋。
上山的过程比赵无恤原本期待的要轻松许多,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了,上山也有提前让句注塞守将整修过的小路,加上有优良的牲畜:骡子作为骑行工具。
赵无恤骑着的是两头白骡,这种动物曾是赵鞅极为喜欢的异兽,还有一个杀白骡赠晋阳小吏胥渠的故事广为流传。
“当年老朽也在场,一眼看出胥渠说谎,于是建议主君杀之,但主君却认为杀人却是为了保存牲畜,实在太不仁义了,于是便召来雍人杀死白骡,取出肝脏拿去送给胥渠。过了没有多长时间,主君发兵攻打霍人附近的狄人,兵临狄邑,左七百人,右七百人,唯独中间的胥渠最先登上城头,并获取敌将的首级!”
赵无恤笑道:“父亲知道胥渠说谎却还是杀骡取肝赠之,这和楚庄王绝缨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可见父亲的爱士心切,胜于异兽,那胥渠后来怎么了?我在下宫和邯郸都没见过他……”
董安于大笑:“前年守着句注塞孤城,让代人不得不绕路的将领,就是胥渠啊!他当年为主君攻下句注塞,从此便成了守吏,如今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赵无恤唏嘘不已:“了不起,待下山后,我一定要亲自去句注塞见见他!”
不过在赵无恤看来,这骡子和武夫一样,都是军国利器。在他的支持下,骡子现如今在邺地和邯郸渐渐流行开来,赵氏鼓励各地管理牲畜的虞人、兽人让驴马交配,它们诞下的新物种虽然不能生育,却胜在力大、性平、善驼重物,而且在山地上如履平地。
山路蜿蜒崎岖,一行人在沿路缓步慢行,越过山壁,厚厚的松针铺在地上宛如绒毯,骡子走在石阶上只发出最细微的声音,轻微的晃动让赵无恤在鞍上摇摇摆摆。
到了后来,山路更为艰险,路径更陡,人也能切身感受所处的高度,这裏林木渐稀,风势转强,拉扯着他的衣裘,到这时,就没法再骑骡子了。
“多远了?”
“才过一半……”
不必多说,董安于年迈走不动路,已经在山脚下歇息了,赵无恤却要咬着牙冒着山风继续往上。他必须完成这一仪式性的一刻,虽然结果他在多年前便已经知晓。
这件事对于他,还有死去的赵鞅而言意义非凡,历史和现实将在此刻交汇,但这世上,再不会有磨簪夫人了!
直到他终于登山夏屋山白雪皑皑的主峰后,向北眺望,整个代国就在他脚下,镂刻于夕阳中。
山的北面,也是一块盆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再然后,则是贯穿平原的桑干河上游,河流两旁坐落着些许农田,代人也渐渐开始定居,建立城邑,人口粗略估计有十余万。
至于再往北,他目光不能及也,但凭借让人搜集的情报,以及想象,赵无恤还是能看到很多东西……
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骏马点缀其间。和后世干燥的大同地区不一样,代地的偏北地区,是草木丰盛、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与草原直接相连,冀州之北是当下的主要产马地,也是赵无恤如今迫切需要的资源。
等夜幕降临,赵无恤下山来后,董安于问他山上情形如何,赵鞅留下的“宝符”可找到了?
“山上景色甚美。”赵无恤很神秘地笑道:“而且父亲留下的宝符,我已经得到。”
他指着身后的大山,对董安于、虞喜,以及刚刚从句注塞赶来的胥渠说道:“以恒山临代,代可取也!这!就是武子留给我的宝符!”
PS:直到魏晋南北朝,大同盆地亦然是半农半牧的:“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群羊点缀。挹其芳澜,郁葱可冷。”——《云中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