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来衞国,其实已经三年了,他本在衞卿孔氏的领地蒲邑做宰,这次正旦来向主君家拜贺,顺便探望卧床不起的孔圉,正好赶上赵无恤对衞国的国事访问。
他作为孔氏长子孔俚的随行家臣入宫,被眼尖的孔姣看见,她在马车里与赵无恤说了以后,赵无恤也想着数年未见子路,便让人去孔氏那边,请子路过来一唔。
子路听说是晋国上卿有召,心裏顿时不痛快了,本不愿来,然而孔氏的夫人伯姬和孔俚都害怕得罪赵无恤,连请求带命令,他才和师弟高柴一起,不情不愿地来到车前,谁料竟见到了故人。
“兄长……”
八年未见,子路两鬓已经染上了几丝白发,毕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但他腰间横挂的长剑,宽阔的肩膀和那双对敌人犀利,对亲友却和善的虎目,孔姣是不会认错的。
“你是……姣?”子路却差点没认出孔姣来,当年鲁国曲阜杏林外给弟子们送饭的那个黄毛小丫头,如今已经成长为穿着鞠衣,结云鬓的贵妇人了。
姝奇怪地抬起头,发现母亲看到这个满脸虬髯的大叔后,眼里竟泛起了泪花,还拉着自己给他行礼,顿时十分不解。
殊不知,在鲁国时,子路作为孔子的大弟子,与她的关系亦父亦兄,她相当于被这位大师兄当做女儿一样溺爱。小时候子路每次来家里,都会给她带点东西:可口的点心,笨手雕琢的木梳,亦或是一朵路边采的花儿……
那时候家中虽然不富裕,但父亲和众弟子却其乐融融,或谈笑聚会,或抨击时事。现如今却赫然分裂,或在赵,或在楚,鲁衞,虽然各有成就,但孔姣的心裏,也因此生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她的地位,有赖于子贡、樊须等人在赵氏的地位,而她的存在,也是他们“背叛”孔子,留在赵氏的唯一理由。所以孔姣时不时还能见到子贡、冉求、宰予等人,但于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密,她最为想念的除了父亲外,还是豪放大笑的子路,温文尔雅如同邻家大哥的颜回,鼓着瑟自得其乐的曾点……
可现如今总算见到了,却又感觉距离如此之远,他们之间,已经再也回不到那个恍若一家人的状态了。
她们之间,现在有一条巨大的沟壑,比衞渠还要宽,还要长。
子路是性情中人,眼睛也差点红了,只待与这位小妹好好攀谈几句,问一问她的近况,与他说说夫子的事情,但一斜眼,目光却与似笑非笑的赵无恤对上了。
子路和高柴的身上穿着武贲的衣服,脚上的履也沾满了泥巴,与高冠裘服,腰悬美玉,站在戎车上足下一尘不染的赵无恤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仅有五尺的高柴有些自惭形秽,然而子路却毫不在意。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他只会为无知而耻,不会为贫贱而耻!
不但不耻,他还挺着胸,朝前迈了一步,目光没有离开赵无恤。
车前的羽林侍衞们,手纷纷扶在剑上,目光警惕地看着子路,不容许他们靠的太近,因为侍衞长眉间尺已经觉察到了,眼前这个粗壮的男人腰间挂着的那把剑,可是杀过不少人的。
赵无恤让他们休要紧张,彬彬有礼地对子路行弟见兄之礼。
“子路,许久不见。”
……
子路比赵无恤整整大一辈,但因为子路洒脱,还在鲁国时,二人曾一度以弟与兄相称。那是赵无恤与孔门的蜜月期,若他地位再低一点,只是个大夫之子,或者士人之子的话,说不定孔子也会有嫁女的想法。
当时赵无恤投靠三桓,图谋驱逐阳虎,子路还在武卒里协助他与叛军作战,在击败阳虎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子路后来孤身一人说服阳关叛军投降,做了阳关宰,在齐国大兵压境,鲁国群鼠怯怯时,唯独子路帅阳关数百人出关击齐,帮赵无恤的西鲁分担压力。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却物是人非,随着孔子的自我放逐,再不踏入赵氏控制的邦国,他们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连与孔姣的婚事也不能挽救一丝一毫。
子路一生追随孔子,保护孔子,积极捍衞或努力实践孔子的思想学说,与赵无恤自然也是水火不容。无恤本以为按照他伉直好勇的性格,会跳将起来,将自己痛骂一顿,或者拔剑说下从此恩断义绝的话来,谁料子路却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孔姣后,吞回了到嘴边的话,还朝赵无恤还了礼。
“赵卿士。”虽然他还是面色不豫,称呼也生分,但已让赵无恤大吃一惊。
子路变了,身上的豪侠气息收敛入心中,手里的长剑不再轻易拔出,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守礼。
是追随孔子在外漂泊九年,磨去了他的棱角么?还是千锤百炼后,他终于从一个难以长大的率性大孩子,变成了眼前可靠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