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一一垂丹青(1 / 2)

赵氏孤儿深感下宫之难时,赵氏本部无人拱衞,于是便从家臣和小宗子弟的年轻人中选拔精通武艺者,组成的家主侍衞,因为身披玄色,便称之为“黑衣”。之后数百年裡,黑衣一直忠心侍奉赵氏之君,尽管期间经历了数次血腥政变,却依然顽强延续下来。就赵无恤所知,战国时期,触龙说赵太后时,这些黑衣侍衞依然活跃在赵国宫廷中。

不过在赵无恤升任家主后,仪仗和宿衞的事务被他新建立的羽林孤儿们接了过去。至于之前的黑衣,则隐入黑暗中,被赋予了另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巡查缉捕,以及特务活动。

为了保证赵氏的安全,黑衣必须防患于未然,和平时期目光主要放在国内,在朝野中刺探可能威胁赵氏、危害政权的行为和言论,并捉捕和审讯嫌疑人。到了战时,也担任军事特务的职能,与后来的锦衣衞类似。

所以这边太史墨才在史书里写下了可能对赵氏不利的记载,很快就被黑衣查探知晓,简书上墨迹未干,他本人便遭到了禁锢和审问。

黑衣在郑龙死后,换了好几位首领,现在担任衞尉的是来自邯郸的士人王登。

王登和范蠡类似,在邯郸氏掌权时是一介贱士,不但不受任用,乡人也常看不起他,直到赵氏破邯郸后投靠赵无恤,才走上了仕途。

他十年来勤勤勉勉,曾在中牟做过县令,推荐了不少当地贤才,赵无恤让他掌管黑衣,不但因为他的才干,也因为他的忠心。

或许是感念知己之恩,王登甚至愿意为赵无恤尝饭试毒,在一件事发生时,不考虑道德的对错,而是考虑对赵氏政权有利还是有害。

若是有害,则毫不犹豫地镇压之!

此时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守藏室里,王登直面太史墨说道:“上卿弑君及太子?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太史是从何处听来的?”

闭目不言的太史墨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铜鞮宫之乱发生突然,公然在宫中持兵刃横行的是谁,太子之死颇有蹊跷,国君之诏书甚至未交付太史保存副本,如此多的疑点,岂能不让人生疑?”

王登皮笑肉不笑:“太史未曾亲见事情经过,可不能信口胡说,更不能乱写在史书上啊,此非良史所为。”

“老朽虽老,眼睛却还雪亮。太子有谋赵之心,君上有借势之意,虽然都被时局障目,赵卿也有动手的借口,但弑太子逼宫之举却有些过分了。如此算来,国君也是被赵卿逼死的,至于在坊间流传的那些消息有几分真伪,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赵卿自己应该清楚。”

王登当了几年黑衣的首领,审问过的人不下百八十,已经极富经验。在与太史墨说了几句后,他便知道了,这个白发苍苍的皱巴巴老朽是根硬骨头,根本聊不拢,像之前对付别人的收买、威逼等,均不可能奏效。

于是他放弃了说服,心裏生出了杀意,面上却依然和善地笑着颔首道:“太史的这些话,我会一一转告上卿的。”

他离开这间专门用来软禁贵族和大臣的院子时,太史墨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既然如此,再替我转告赵卿一句话。若他要杀我,便乘早下手,不过晋国良史颇多,颇有愿效仿晋董狐之笔,齐太史之简者,老朽虽死,却还有后来人。不管是公诸于众,或是藏于深山,终究会将这件事记述下来。世人不糊涂,赵卿的粉饰手腕,岂能蒙骗过全天下?”

……

王登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停顿便走远了。

这个四面是墙壁,仅有一小扇天窗投入些许光亮的囚房便安静下来了。

太史墨坐于榻上,面前仅有的东西是一张案几,案几上还有一份他所修的《晋史乘》,也就是晋国的官方史书。竹简摊开,这是王登让他再考虑一番,将“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那行刺目的墨字划掉。

但在太史墨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他今年七十多岁了,从一个守藏室小吏到晋国太史,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等,在这一行上一干就是数十年之久。

他活得太久,见过弭兵之会后和平的曙光化作季世的战火,见过无数邦国田园化为灰烬,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权臣无视秩序犯上作乱,诸侯国君沉迷声乐酒色失去社稷,不得善终。

习惯了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外表的冷酷,和内心的大彻大悟。所以他才会从世间百态中看透了“物生有两”的天然矛盾,并对赵鞅直言:“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