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匄三十五年,赵侯无恤四年(公元前485年),春,正月一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济水之畔的黄池邑,专供盟会使用的会盟坛已经装点完毕。负责这次盟会礼仪的座次排序的公西赤巡视了一圈后,十分满意,便对着自己的下属感慨起来。
“昔日齐桓公召陵之会,与会者为八国。”
“晋文公践土之盟,与会者为九国。”
“楚国的蜀之盟,与会者为十二国。”
“哪怕是参与者最多的皋鼬之盟,与会者也不过十八国。”
他如数家珍地将历次盟会都点评了一番,最后才洋洋得意地说道:
“而现如今,黄池之会,有宋公、秦伯、燕侯、鲁侯、郑伯、陈侯、蔡侯、衞侯、中山子、杞侯、滕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滥子这十六国诸侯,加上曹国执政、吴国大宰、越国大夫,以及远道而来的巴人,竟有二十国之多!周室东迁以来,诸侯盟会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如此盛大的盟会,若是东道主没有招待好客人,那是要被天下耻笑的,好在公西赤格外精通接人待物和朝觐礼仪,在他的主持下,黄池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一座赫赫明堂在数月前就开始在济水之阳建造,一共修了三个主殿,有祭祀用的庙宇,有觐见用的殿堂,此外还有让诸侯居住的三十六屋,七十二牖。位于济水畔的会盟坛上圆下方,东西南北对称,法天地奇偶。会盟坛内环,诸侯的排序座次严明,朱干玉戚,耸然相衬,龙旗豹韬,抑扬相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前天,参与会盟的诸侯便纷纷赶到黄池,与赵无恤碰面。
鲁侯、衞侯本就是赵国的傀儡,召之即来。秦伯、燕侯等虽然路途遥远,但也匆匆抵达。
连交战正酣的吴国和越国也派人过来,他们当然是希望能拉拢赵国,因为两国的仇恨太炽烈,厮杀难分胜负,而赵国虎踞淮北,助越则越必亡吴,助吴则吴国还能苟全社稷。
也只有自持大国,一向不屑于与诸侯同列的楚国装聋作哑,没有派人来参加。因为楚国自有一套独特的体系,在南方,楚才是王,王者岂能与侯伯子男同列?
然而事实是,连楚国的属国陈、蔡,也已经对赵国投怀送抱了,仅有一个随侯依然追随着楚国。
赵无恤也不在意楚国来不来,他比较在意的,是天子能否准时赶到。
好在成周也有自知之明,前天,周天子终于来了。
赵无恤没有怠慢,他率诸侯在黄池以西三十裡外迎接,请天子入住行宫,众诸侯依次入内谒拜。起居礼毕后,赵无恤又献上了礼物:车百乘,奴隶上千人,金银丝帛十余车……
周王匄看到这么多礼物,君心大悦,心裏对赵无恤的不满顿时去了一半,因为周室太穷了,穷到必须铸造大面额钱币来偿还债务的程度。
哪怕是为了这些礼物,他也得在这场会盟上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于是他亲自扶起了只是做了个下拜样子的赵无恤,加以慰问,让他免去稽首之礼,又让刘公设醴酒犒劳赵侯。
周天子贵为天下共主,竟然肯亲自前来慰问赵无恤这个才做了诸侯没几年的臣子,这个面子可真是大了去了:从古到今,只有下臣朝见天子,哪有天子亲自跑来慰问下臣的,这是何等的尊宠和荣耀啊,齐桓公要是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嫉妒得从土裏面爬起来抱怨几句。
这时代毕竟是春秋,天子虽然大权旁落,但名分上依然是天子。公西赤等赵国臣子也与有荣焉,感觉自己正在见证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忙碌的疲倦也少了几分。
昨日是除夕夜,也是公西赤最忙的一天,他要主持盛大隆重的聘享程序,宣读那些辞情殷殷的赴告策书,亲自持龟甲,做吉凶卜卦,还要替天子和诸侯们献上三牲,恭敬虔诚地祭神祀鬼……最后,还少不了典雅雍容的饮宴赋诗。
至此,盟会已经达到了高潮,但公西赤知道,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前戏,正餐将在正旦日这一天开席。
那就是赵无恤被天子命为侯伯的仪式!
一月一日午时,周天子已经坐在盟坛主座上,二十路诸侯、大夫,也冠裳佩玉,整整齐齐地抵达主会场。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站在盟坛中央,正在聆听策命诏书的赵侯无恤!
……
“齐晋已卑,天下无伯,群凶觊觎,宗庙乏祀,予一人夙兴假寐,于文武之庙前再拜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扶持周室?’乃诱天衷,诞育赵侯无恤,再建秩序,屏蔽成周,予一人实赖之,今将授汝典礼,其敬听予一人之命!”
黄池会盟坛之上,赵无恤玄端白裘,佩玉带剑,正受天子之命。
《尚书》体裁的诏书很长,很拗口,甚至已经脱离了这个时代的口头用语,直听得旁人昏昏欲睡。
不过赵侯却精神抖擞,他恭敬地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仔细聆听,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他现在正在想,历史上的那个“黄池之会”,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赵无恤之所以把大会诸侯的地点选在黄池,不仅因为它位于济水的枢纽,交通很方便,更是因为在真正的历史上,三年之后,这裏也有过一次会盟:吴国和晋国平分霸权的会盟。
当然,那其实是夫差和赵鞅二人的对手戏。
历史上,吴国在西破楚、北败徐、齐、鲁之后成为东南一霸。遂向西北进军,会晋定公于黄池。晋定公一个傀儡,自然撑不起场面,事事都要赵鞅出面。
当时夫差气势汹汹,说:“在周室宗亲里,吴国辈分最高,我先歃血。”赵鞅那暴脾气怎么会对一个纹身的蛮夷之君认怂?也不相让:“在姬姓中,晋国是一直以来的霸主,我先歃血!”
双方争执不下,几乎要诉之以武力,夫差还让三万甲士在外排兵布阵,搞阅兵仪式向晋国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