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正在一处山坳里停驻的赵军军营里,一阵惊呼响彻四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手忙足措的扑打。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数日了,在饶乐水之战结束后,赵佳恳请三位统帅发兵向东追击东胡残部。思索再三后,胥渠决定自己先带着步卒、车兵押送俘虏折返代郡,邮成部的上郡骑兵在饶乐水上游休整作为接应,还剩下的三千多代郡轻骑则随新稚狗、赵佳向东进发,去寻找东胡人的老巢:赤山。
赤山地处大兴安岭南段和燕山北麓山地,这裏三面环山,西高东低,多山多丘陵,与草原上的情形大为迥异。而且这裏多蝮蛇,赵军扎营时经常会惊扰到这些毒物,几天行军下来,已有数十人被咬死咬伤。
毒蛇只是许多困难中的一个,疲惫、补给无时无刻不困扰着这支远征军。好在多年的代北生活,已经让从内郡来的良家子们习惯了食肉干、饮酪浆。
更何况,那位随军而行的公女都没有叫苦叫累,众人岂能不如一女子?于是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跟公女暗暗较劲的赵骑们无人知晓,这些时日的驰骋快意和危险,都使赵佳心花怒放。
那个在未央宫长乐宫里缠着兄长撒娇的小公女,到处惹是生非希望引起赵侯注意的小女孩,并不是她的真性,只有来到草原上后,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赵佳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失言惹下大祸后,她选择了不让兄长为难的自我放逐。那时候的她虽然多次在邺城郊外纵马游猎,但从未经历过上千里的长途旅行。直到上路三天后,她才知道,骑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连日坐在马鞍上,使她的臀部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经摩擦,脱皮得厉害,双手也被缰绳磨起了水泡,长期踩踏马镫发力,两脚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连坐都坐不直。
但她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在见到代郡草原之前,她拒绝坐上马车,去做娇嫩柔弱的公女。
渐渐地,老茧在痊愈的伤口上长成,当骑马不再是种折磨,赵佳开始注意到赵国大好山川的美丽。
她越过高低起伏的太行山脉,行经壶口道的陡峭山隘;太原城坚实的墙垣外,数不尽的农田正在荒地上连成一片,远处则是针叶高盖头顶,树干宽如车轮大小的茂密松林,森林里栖息着麝鹿和雪豹。她涉过许多条狭窄湍急的河流,在冰雪皑皑的夏屋山下扎营,随后绕过飞鸟难渡的雁门关,开始在像箭矢一样笔直的代北直道上策马平治。
就这样停停走走,在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马邑外的草原。
和城邑楼阁堆叠在一起,充满烟火气息的邺城不同,眼前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兄长那首短歌里唱的是对的。”赵佳一时激动难耐,纵马冲入草原后,又高又软的草将她包围,而赵她让自己愉快地淹没在绿浪之中,沉醉不已。
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杂着马臊味,以及她的汗味。赵佳开心地笑着,深深地呼吸着这一切,随后翻身下马,任白马去吃花朵,她则放肆地脱下脚上长靴,脚趾踩在黑色的泥壤里,让它们也尽情呼吸自由的味道。
在长乐宫时,她就像一只虽然受宠,却很难挣脱藩篱的小鸟,喜欢她仰慕她的人不少,厌恶她仇视她的人也很多。可在这裏,却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更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这裏,她为往事大哭了一场,也为未来大笑了一场。这一天,她经历了自己的脱变,苍天和绿地见证了她真正的及笄礼。
只可惜这一刻,她的兄长并不在场。
在之后的几年里,每天清晨赵佳都跃跃欲试地跳上马鞍,迫不及待想见识更多奇观。她的白色马蹄踏过许多地方:楼烦、林胡、阴山、河套,她若是戴上毡帽,披着羊皮,手持套马杆,打扮成一位草原姑娘,估计没人认得出来,她也确确实实这么做过。而无数次的外出遇险侥幸逃生,也让她的骑术射术精进,甚至能和楼烦勇士一较高下。
所以在马邑之战里,她能有那样的应变和勇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邑的一鸣惊人后,赵佳又重新回到聚光灯下,又要接受他人的目光审视了。
“女人不是应该去从事桑麻,缝缝补补么?”
起初,对于一名女子赫然成为“护楼烦校尉”,身披甲胄纵马在他们身边喝令指挥,代郡骑兵们心裏有些难以接受。但这位公女高贵的身份和在马邑的功劳是实打实的,既然赵国军法里没有“不许女子为将吏”的规定,那她的存在便是合理的,众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她不要给大军带来麻烦和厄运。
这种印象在随后的行军路上被一点点改观,在阴山南麓的行军里,赵佳一马当先;对达来诺尔的突袭里,这位女将也不让须眉,奔逐骑射不落下风。现在的长途行军,坡路陡峭,遍地岩石,她也丝毫没有叫苦,偶遇蝮蛇时,更没有尖叫害怕,反而手起刀落,拎着蛇尾巴扔给庖厨,让他给将士们加餐。
军中是崇拜强者的,士兵们渐渐和佳主身后的那些来自邺城的追随者一样,对这位奇女子充满了佩服和仰慕,开始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白马后面,为自己的马蹄能踩在她的坐骑蹄印上而开心,为佳主能正眼看自己一下而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