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探监(2 / 2)

刺客奇爱历险 文舟 4130 字 7个月前

“你也认识呀。”她很兴奋,我很无奈。

“我太熟了。”

珊珊是我不得不认识的朋友,我为了初中毕业曾经每天都挂着伤。她是学医的,医学院是大教堂的下属机构,归教会管辖。总是她负责给我治伤。理论上讲,这样的朋友不认识才是最安全的。看来劳瑞娜的出现绝非偶然,珊珊已经是非常有名的高级医师,就在大教堂进行救死扶伤的工作,她一定在教皇那里为我求了情,但是教皇说没戏,所以她就退而求其次——谋上了我鲜活的身体器官。

我伸手,劳瑞娜将表格递上。我看了看,像受到惊吓的狗一样缩起了前爪,有一种欲望想要在地上打滚。这是什么?真是触目惊心的一瞥。上面列有:鼻子、耳朵、牙齿二十八颗、心脏、肝脏、脾脏、胰脏、肾脏、毛肚、大肠数米、小肠数米……最让我喘不过气的是她要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很好,视力敏锐,即使夜晚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书上的小字。

我就知道珊珊喜欢我的眼睛。她给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有意无意经常说,她喜欢我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睛,充满痛苦的——眼睛。

这个坏蛋!

我四岁就父母双亡,但是又不肯去孤儿院,守着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度日。在这个世界,我茕茕孑立,偶尔有几个朋友,也都是珊珊这样的朋友。珊珊至少记得我,她从小就开始用纱布缠我的头;那些矮人兄弟们恐怕早已喝醉了,不知道倒在什么地方。他们要到明年南瓜酒出窖的时候才会发现我被人勒死了。

但是我知道珊珊不会来看我,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们之间有一些不是误会的误会,两个人都不够坦诚。

我心裏喜欢一个人,而我的身体属于另一人。这两者都不是她。她是给我包扎伤口的人。不管我受什么样的伤,她都能给我治好。有一次我割到手,她从四百多裡外跑回来,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她总是默默地等待。我也等,等她让我出院。

难道她还不明白我已经身不由己么?她得不到我的爱,也要得到我的心,砰砰跳的那颗心,用手术刀,用防腐液和生理盐水。瞧她的架势,她恨不得拿走我的全部,回头用木头搭个架子把我放进去,那就是另一个我。

我望着眼前被她指使来的小姑娘。

她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这双眼睛非常清澈,充满了期望。她胆怯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

我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彻底。解剖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不过我还有些遗憾,希望在死前满足。”

“是什么?”

“嫁给我吧?”

“不行!”她纯真,但是毕竟不是傻子。

“我都要死啦!”我喊道。

“暗地里不行,名誉上也不可以。”她说得很坚决,“我是神职人员,这是亵渎,只会增加你的原罪。”

我叹了口气,说:“那岂不是要我白白奉献啊。”

她涨红了脸,顿足道:“我走了。”

“喂!”我哈哈大笑,“回来,我给你签。”

“真的?”她转过身,突然问道:“刚才出去的那位文联主席奉献了多少啊?”

“咳。”我签了捐献文件,“一个小时。”

她咬牙切齿:“我给你一个半小时!”

时间过得很快。临走的时候她很伤心。

她说,她会永远为我的灵魂祈祷。

我听见她逃命一样从甬道里跑出去了,脚步声还一直不停地回荡。

我很累。虽然觉得如今有很多幸福的感觉可以在黄泉路上慢慢回味,但是我很累。

想不到那铃铛又响了。

叮铃铃铃……

铃声透着暴躁,响得很不耐烦。

“谁呀!”我喊了起来,我现在很想知道怎么能拒绝访客,但是那个小铃铛看上去没有那个功能。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单身牢房条件会这么好了,那不是为犯人准备的,是为来访的人准备的。犯人死就死了,但是来访的人不会死,她们会出去说监狱很糟糕,一点儿也不人道,不高兴的时候还可以以此为借口,打监狱看守人员的耳光。

门很不顾忌我的情绪开了,我轻蔑地瞄了一眼,准备将来者劈头骂出去。我要死了我怕谁?

那个人我认识。

我瞅了一眼,然后出了一头冷汗,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涨红了脸。她是我的偶像,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永永远远最好的!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一个人?她就是那个人。

不过我是单相思的。

她太杰出、太漂亮了!她是我毕生的追求,我的梦想,是我每个夜晚睡梦中的公主。我疯狂地喜欢她,崇拜她,暗恋她,为了她我才当刺客,只为了能偷偷地看她,画她的肖像。

我宁愿已经被人勒死,也不愿意让她看见我这么倒霉的样子。我咳了一声:“咳,吉恩,你看上去还这么棒。”

“废话,我是你师姐。”

她认为我崇拜她是理所当然的。

她是军情局下属军情七处谍报行动署的首席执行官,除了名叫吉恩·朗斯顿之外,关于她的一切都属于国家机密。我在学前班心裏想着做毛贼的时候,她已经是刺客;我读刺客小班,学习打闷棍的时候,她已经是有名的美少女杀手,现在是杀手中的杀手。她在军情局有一间专门属于自己的更衣室,任何人的照片出现在她的衣柜门内侧,基本上就算是死定了。

我永远都记得我学前班最后一年的时候,她在热身舞会上跳上桌子,掀起自己的裙子说:“弟兄们,参加刺客培训班,为国效力!”

那一年我六岁她八岁,我还属于温室里娇嫩的花朵,她已经号称国字头美少女杀手,出过四次任务杀了六十四人,其中四个是一级通缉犯,二十六个是二级通缉犯,还有三十四个不小心路过的变态大叔。他们死的同一原因都是想领她过马路。她讨厌中年大叔。

“吉恩。”我尴尬地对她说,“你要我去死的话,我就立刻为你去死。”

“去去,谁要你死!”她拿出一大叠纸,不是授权合同,是信纸,“省省吧,你的命一钱不值。赶紧,把给无面者和风蛇的信重新写一遍。”

“不!”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崩溃了。她把我忘了,压根不记得我。而且我不想写信,不是因为写信我能蹲在这裏么?

不想写也得写。不为什么。因为她是吉恩。我苦笑,花了些时间把信写了给她。“检查一下,这样行么?”

她接过去看了看,没什么问题。首要的就是我信封的字迹,对于这个计划来说,妖怪们只要拆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从书包里拿出药剂,开始小心地装信封,别提多小心了。她的书包里有个小天平秤,她用镊子夹住砝码,将一些无色的药粉秤量好,用一层明胶涂在信纸背后。她不用防毒手套,做那样的事别提多危险,但是她眼皮都不眨一下,手稳得就像是一部机械。然后,她开始用麻线设置信口的机关。

我仔细看她干活儿,两边封口都设计了触发结构,一片薄如蝉翼的引发装置里不知道究竟放了什么,她将那东西叠到信纸里,小心地揉了揉,以免别人能通过手感判断出来。过程和用料都太复杂,不是我这初中没毕业的蹩脚贼能看懂的。不同的对象她使用了不同的配料,妖怪们都很狡猾多疑,她将信伪装得一点儿也看不出毛病,闻也闻不出来。信送到的时候,拆信触发反应,伤害性才达到最强。这几个信封才是做得费劲死了,要结实严密,还要禁得住腐蚀。

所有的信封都封好了,她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似乎心中充满疑惑:“你的背影很眼熟。”

“应该的。”

她问:“你帮了我的忙,临死前不要我帮你什么作为回报么?”

“不用,应该的。”

“那好吧。”她说,“等下你用脖子玩绳子的聚会我就不参加了。”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我们都是刺客,不需要婆婆妈妈。我猜她立刻就要出发去执行这一千年以来最危险的任务,不然她何必在我这裏糊信封。联盟邮政局不会有人去送信了,她得自己去送。很可能我死后第二天她就跟上。刺客就是这么危险的生活方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而且没得选择。

从我的声音她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她咬咬牙,点了点头,脸色很不好。

我笑笑,我也说不出口。

她突然叹了口气。

她凝望着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奇妙地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你很像他,但你毕竟不是他,他很优秀,你太笨了。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比我厉害,是高手。”

我苦笑。每个女人的心裏都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影子,如果不完美,岁月会帮忙变得完美。落魄的我跟她心裏的影子毫不相称。

她继续说:“其实按照你的计划你应该是英雄。这么多年里,从来都没有人敢跟妖怪们打交道,军情局一直在寻找杀死它们的机会,我也很诧异,居然有人想用这种法子试图杀死它们。但是我想,那不一定就行不通。你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没有权限救你出来,顶多帮你验证这个梦想。或许在你死后的一两个月,能够为你平反。”

我倒是觉得名誉什么的都无所谓的。吉恩她能在这时候顶风来见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要走了。”她落寞地说,“你自己保重……”

我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一路顺风吧。”

我们都很平静,我目送她离去。我想平静地目送她离去,在心裏不停地祈祷。

但是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吉恩,十二年前你站在桌子上,说,嘿,弟兄们,参加刺客培训班,为国效力!”

她浑身一颤,剧烈地哆嗦起来。她的脸色从苍白渐渐变得红润,她转过身,眼中闪着泪光,用奇异的声音轻声说:“嘿,神勇无敌小密探!”

我点点头。

吉恩突然捂着脸哭了,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她的书包,我看见裏面有一根雷管,还有刀子和钢锉。

我拿着那把三角锉脑子里空白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我不能逃走。我走了,吉恩就完了。或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有时候还很愚蠢。文联主席还等着我的死出名,珊珊还翘首等着我鲜活的器官。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我一直在任性地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用大脑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