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内容团队其实根本还在雏形阶段,团队只有三个人,除了空空之外,另外两人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女孩,比她小四五岁,比较安静的叫琪琪,活泼点儿的叫晓楠。
大家互相介绍的时候,空空还是依照自己一贯的准则:“叫我空空就行,虽然我大几岁,不过你们不用叫姐,更不用叫老师。”
来北京之前,她就听说过,在这裏只要是和文化相关的行业,大家都互称老师——她觉得既荒诞又可笑:如果我叫你老师,你能教我什么?如果你叫我老师,我怎么好意思?
部门刚设立,老板暂时也没有具体的事情安排给她们,在工作量严重不饱和的情况下,大家上班的初期都在名正言顺地摸鱼。
到了中午,琪琪和晓楠会叫空空一起去吃午饭。头几次,她为了显得合群点儿,就跟着一起去了,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遇到了其他部门的同事——明明入职的时候都打过一圈招呼,可空空好像一个都记不起来了,那两个姑娘很快就融入了群体,跟大家说说笑笑,只有她貌合神离地坐在一边,半天插不进一句话。
过了两周,她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反正她也不是来交朋友的。
偶尔她会坐几站地铁去国贸和陈可为吃午饭,吃完再坐地铁回来。更多的时候她就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买个三明治或者面包,再买杯咖啡,在绿化带旁边的长椅上坐着胡乱吃完。
不是不想念那个热腾腾、四季都充满了烟火气的家乡——任意一条街上都有一两家粥米面饭的馆子,但为了这点儿小事就打退堂鼓,又还不至于。
第一次去找陈可为吃午餐的时候,空空有个印象——当他和一众穿着西装衬衣的男性从电梯口走出来时,她想起了《革命之路》里的一段描写,是弗兰克和无数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拎着公事包的男人在站台上等火车的那个场景。每张脸看起来都是相似的,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湖海,无法辨别究竟谁是谁,直到陈可为站在她的面前,她才清晰地认出这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人。
后来的某一天,她在餐厅将这个发现讲给陈可为听,当成一件有点儿好笑的事,没有意识到这可能会让对方难堪。
“你们就像是从那种生产精英的流水线上走下来的。”她小声笑着说。
说不上为什么,但陈可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一种明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但是仍然感到被冒犯了的感觉。
“空空,也许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很特别,不过我想告诉你,工作、公司、集体这些东西的存在就是要磨灭个性的,往大了说,生活也是,你总得有所适应,有所妥协,从着装到神情、语气,尽量和大家保持一致。做朋友是另一回事,在职业中,没人会喜欢异类。”
空空想不到自己无意中开的玩笑会引起陈可为如此大的反应,按照他一贯温和的性格,这其实已经相当于是讽刺了。
她试图缓解这顿午饭的尴尬气氛,但挣扎了几秒钟就放弃了:随便吧,说都说了,还能怎么样。
那天晚上他们在家里相遇时,陈可为已经不记得中午发生的小摩擦了,他还特意带了一盒炸鸡回来给空空。但空空以身体不舒服为由缩在书房里不肯出去,这么拙劣的谎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她一点儿也不怪他,她怪的是自己:不是因为中午失言了,而是因为自己永远都在在意这些小事。明明可以笑一笑,骂两句粗口就开解过去,可她偏偏过不去——就像以前很多时候,别人只当作一片落叶的事情,总会在她心裏卷起一场风暴。
她不得不想起颜亦明说的话:“如果你一直这么脆弱敏感,会非常辛苦。现实不会搞垮你,但你自己会,你知道吗?”
在离开了自己最熟悉和舒适的生存状态之后,现在,她知道了。
找房子的事情虽然一直还在继续,但又显得没那么急迫了,最根本的原因是陈可为的家到空空公司的距离实在是太合适了。再加上租金、独居还是合租之类的条件,使得空空的选择很有限。
“如果跟人合租,那和你住在这裏也没有区别啊,”陈可为像是完全出于理性的角度在说明问题,“大不了,你也付我租金就是了,我又不会和你客气。”
话是这么说,但空空给他转账,他从来就没收过。
人都有惰性,时间一长,原本盘旋在空空心头的那点儿焦虑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因为时间太长而失去了最大张力。但她也没有完全心安理得,不管怎么说,作为室友,大家都有义务为对方的生活带去一点儿正向的东西——一点儿阳光,一点儿方便,一点儿温暖的照应。
下班早的时候,她会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趟生活超市,买些菜、水果,有时还有酒。
清酒蒸蛤簪。罗勒搅碎了煮意面。圆滚滚的白色小口蘑,去蒂之后倒放,像一只小小的碗,刷上橄榄油,撒上黑胡椒碎和一点儿海盐,在烤箱里180℃烤十五分钟。还有一些家常菜:最简单的像是甜香肠炒荷兰豆;稍微复杂一点儿的也有——豆腐切片裹上蛋液,先用油煎,再炒一个西红柿,出汁之后把煎过的豆腐放进去。最耗时间的是炖牛尾汤之类,做得不多。
厨房里刀具、炊具和餐具一应俱全,但毫无使用痕迹。空空住进来之前,陈可为用得最多的就是那只白色小奶锅,他会煮各式各样的拉面。
在烹煮食物的过程中,空空感受到一种专注于步骤而带来的平静,但她也知道,这只是短暂的新鲜感——如果让她每天都待在厨房里做这些事,那么乐趣就变成了煎熬和损耗。
“你怎么会做这么多吃的?你不是一直都住在家里吗?”有一次空空在超市买了只冷冻的整鸡回来,按照网上教的法子,做成了很美味的蔬菜烤鸡。陈可为开了一瓶白葡萄酒,他们把烤盘放在茶几上,两人坐在地上的布团上,一边看《咖啡公社》,一边直接用手撕着烤鸡吃。
当陈可为问出那个问题时,空空已经在喝第二杯了,她说:“我爸妈做饭都蛮难吃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去别人家吃饭,后来长大一点儿,脸皮薄了,不好意思老去别人家,就开始自己做了。”
“我可能有点儿天赋。”她笑着说。
她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在她人生中是否具有某种暗喻,只是遵照着直觉去学习和积累生活的经验,做饭、清洁、整理。在没有得到任何提示的时候,她就已经养成了不对物品倾注太多感情的习惯,该换就换,该扔就扔,这种不自知的训练在她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彰显出了某种程度的能量——她几乎没花什么精力就说服了父母,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我早已经准备好了独自生活,退而求其次的话,那我也早已准备好了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有个声音在空空的心裏说。
陈可为把烤盘和酒杯端去厨房,收拾完台面,丢掉垃圾回来,发现空空已经躺在布团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团用过的纸巾。
他在另一张布团上坐下来,调低了电视的音量,影片已经演到维罗妮卡重遇鲍勃。这个片子他之前已经看过一遍,接下来的情节他都知道,但他也懒得换片了。他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慢慢剥着,时不时侧过头去看一眼空空,这个瞬间,他想到,如果以后的生活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能感觉到,她已经度过了最别扭的那个阶段。他还记得自己下班回来第一次看见她做好了饭的时候,感到很意外。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都表现得有点儿局促,现在彼此都很放松了——有时她洗完澡,站在浴室门口吹头发时,还会扯着嗓子跟他讲几句话。
在风筒轰隆的噪声里,她丝毫察觉不到他声音里的紧绷。碧薇,为什么要叫自己空空呢?陈可为不是没想过要问,但又觉得问出来会显得自己很无聊。等到时机恰当,她自己可能会说吧,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橘子瓣上细小的白条一点儿一点儿撕干净。
不知道是不是空气里有橘子的香味,令他心间微微泛酸,他觉得,总会有那么一些合适的时候,他们可以聊聊各自过去的一些事,或许还能聊到恋爱经历之类的,互相增进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