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陵,自然就是萧衍给自己修的帝陵,这个帝陵修了整整四十年,从洛有之时代就开始修,一直修到了洛显之的时代,没想到最后先住进去的却是洛有之和洛显之父子两人。
殿中大臣自然知道洛显之肯定是要配享太庙以及陪葬帝陵的,但萧衍随意说出那句郡王……
“陛下,刚才臣等是听错了吗?您刚才说的可是郡王?”
当即就有大臣问起来,这些东西可是不能有丝毫含糊的,萧衍轻巧的点头说道:“没错,朕决定为灵秀加封为郡王,以回报姑苏洛氏两代人佐国的恩典。”
这下确定了,立刻就有一片人哗啦啦的跪下叩首道:“陛下,还请收回成命,文成公虽然功高劳苦,但我江左自豫章郡公坐断东南以来,就从来没有异姓封王的惯例。
况且您为文成公封王,难道是说文成公的功绩比他的父亲还要大吗?
臣以为大大的不妥啊。”
这的确是江左和北朝很大的一个不同点,从洛楚这里,他的爵位就一直都有问题,一直到楚国之后,才算是恢复一些,南朝对郡公爵位比北朝大方,但对王爵却更慎重,这都与当地的政治传统是有关系的。
萧衍知道自己想的有些浅薄了,但以郡公下葬,他实在是不愿意,正思索间,突然闪过的灵光让他眼睛亮起来。
“朕知道了,王爵中有一字王,有二字王,一字以国、地为号,二字王以郡为号,虽然不言高低,但在世人心中却有高低上下,大致上以一字为高,二字稍次。
如今公爵皆以郡为名,称为郡公。
朕如今要重开一爵为国公,朕追封青云为吴国公,追封灵秀为越国公,如此足矣。”
啊?
萧衍这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让人眼前一黑又一亮,随随便便就加爵,但起码没加到郡王上而且众人越念叨越觉得合适。
国王和郡王,国公和郡公,颇有一种对称的美感。
“既然诸卿都不反对,那就按照朕的意思去做吧。”
……
任何一位大人物的死,就是一场大地震,更不要说洛显之,他政敌虽然多,但受过他恩惠的人,同样何其之多呢?
建业城中,为洛显之戴孝者不知凡几,彻夜嚎啕者,甚至颇有国丧之意味,前朝皇帝死时都没有洛显之今日的荣耀。
建业城中,到处白纸飘荡,便如同下灵钱一般,凄凄惨惨之象,数遍城中,没有一处带红,就连那些先前已经定好了日子的人家,也默契的主动推后。
“文成公大恩,不能报也,惟愿公一路走好,早日魂归素王神乡,享无边极乐大光明。”
这是建业百姓对洛显之最真诚的祝福。
常言道民心如水,殊不知那如水的民心也会有凝滞为冰的一刻,谁对他们好,他们是知晓的。
……
姑苏洛氏派人前来建业,洛府上人流络绎不绝,无数姻亲故旧前来拜访,从洛有之开始算起,到洛显之,五十年据相位,所形成的影响力,有多么庞大,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门栏被踏破,不是一句夸张之言。
停灵七日,在皇室和洛氏的合力下,洛显之的灵柩被埋入修陵右侧的陪葬区域,在数十年前,这是他父亲的地盘,现在他父亲洛有之已经被迁徙到左侧去了。
一铲铲黄土将灵柩缓缓填埋,每一铲都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纵然生前曾经手掌整个江左的大权又如何呢?
到了现在,依旧是黄土一抔,带给子孙的依旧是悲伤和孤寂,洛氏的族人沉默着望着这位将洛氏再次带上一个新的巅峰的家主。
皇帝的圣旨已经颁下来了,洛氏新家主被任命为姑苏郡太守,这就是洛氏如今的地位,即便是不参与政事,在地方上也至少都是一方诸侯的地位。
天上的云层又渐渐有些厚重起来,江左每到这个季节,总是会有很多雨,而且说来就来,没有半点预兆。
就像是洛显之那一日所见到的那场雨一般。
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不和谐,比如刚刚填埋的洛显之的灵柩新土,在这一场大雨之下,那些浮土全部被冲散,和那些旧土完美的融合为一体。
建业城中的洛氏府邸人去楼空,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还守在这里,人气一旦抽空,瞬间满是荒凉,就如同这里从未有过人一般。
……
洛显之薨逝,这道消息向着四面八方传去,梁国各个州郡县自然不必多说,几乎每一个刺史和郡守都送了吊唁信回来。
就连北朝听闻这道消息,也颇有人感觉悲痛,就连慕容垂也说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欣喜还是其他情绪。
洛显之将南朝经营的如同铁桶,针插不进,水泼不透,这让慕容垂自然是很难受的,但他却并不讨厌洛显之。
因为慕容恪一直都和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将洛氏接引到燕国来。
当然,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洛显之设计了燕国皇帝和他的反目,否则他恐怕会哀叹了。
……
姑苏郡中,这种千湖之城,坐落在江左最肥沃的平原上,似乎永远都是如此娴静。
在城中城外,有无数小小的乌篷船,在河道中纵横来去,也有船夫慢悠悠的支着船桨,概因船上有士人在赏景饮酒。
一间间并不如何高大,甚至略显娟秀的屋舍列在两侧,上面充斥着青苔和水的痕迹,长年累月在水乡中浸泡,带着微微的潮湿感。
谢道韫自洛显之去世后,就一直待在姑苏城,整理着洛显之生前的那些策论以及诗词等,她纵然已经青春年华不在,但依旧温婉若水。
荷池碧波,娇花照水,莲花映人,亭台楼阁,转角处有处处青苔,谢道韫身周围着几人,皆侍立在侧,她端正坐着,手中握着毛笔,在封面上写下几个字。
《洛文成公论》!
谢道韫紧紧盯着这几个大字,仿佛突然卸去了一些力气,这世上若说谁对洛显之最了解,那定然就是她了,洛显之大多数事情都不曾瞒她,所以她现在能够写下这部书。
让世人以及往后的人,了解到洛显之为何能够取得这么大的功业,他有着堪称通天的智慧,而不仅仅是运气,也不仅仅是家世。
写完这部书,谢道韫只觉自己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力气,她的心早就在洛显之去世的时候也跟着走了,从二人成婚以来,二人从未分别过如此长的时间。
她的泪水早就在得知洛显之死讯的时候哭干了,她的悲伤早就在洛显之下葬的时候干涸了。
现在留在世上的,无非就是一具躯干而已,为了完成一些事情而存在。
她将纸张拿起来,轻轻吹干那些墨迹,头也不回的缓缓说道:“你们都不曾有你们父亲以及祖父的才能,那就安心待在姑苏城。
凭借先辈的恩德,想必还是能够庇护你们一场。
这些书籍和曾经收集的那些古玩字画,都是家族最重要的财富,等到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家族中,这些东西都是珍贵的财富。
至于那些黄金美玉等等,都是些身外之物,只要能够保证家族存续,不用当守财奴,姑苏洛氏有八千户的食邑,总不至于饿到自己,善待那些为家族耕种的百姓,公正的对待那些家族的臣子。
这样家族就能够保证一直传承到一统天下的时候了。”
谢道韫说罢这些话却猛然反应过来,这番话实在是太像洛显之会说出来的话,数十年的耳濡目染耳鬓厮磨,已经让二人近乎化作一体。
现在就连说一些遗言都带着满满的洛显之的味道,她忍不住的回想自己年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她忍不住回想起来让她声名鹊起的那件事。
“大雪纷纷何所似?”
“未若柳絮因风起。”
因为这一句,她进入了吴国公洛有之的眼中。
因为这一句,她得到了一份堪称整个江左最让人艳羡的婚约。
因为这一句,她得到了一个数遍江左都找不出来第二个的丈夫。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她回想着,然后想到了在那场雨中,她曾经问过洛显之的那个问题,“夫君,如果重活一世,你会怎么活呢?”
洛显之并没有沉吟很久,他只是望着雨,然后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说道:“重活一世,我还是会娶你,会出仕,会为了大梁鞠躬尽瘁,会为了讨你欢心在那场极其少见的雪中,给你堆那个雪人,会生下几个孩子,虽然他们都不聪明。
重活一世,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
不是像现在这样,而是希望像现在这样,洛显之这一生并没有几件后悔的事情,所以他愿意重来一次。
谢道韫想着这些,她就知道了自己的答案,洛显之这一生大概还是有些遗憾的,比如没有料到皇帝能活这么久,比如没有让大梁一统天下。
但她,谢道韫。
这一生没有任何的遗憾,从少女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的遗憾。
她的父亲、叔父、兄弟、丈夫为她撑起了一片清朗的天,她的天空没有过乌云密布。
她有时候午夜梦回的时候,会突然惊醒,她总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见到洛显之那张沉稳的面孔,她就静下来心。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这是洛显之常说的一句话,他总是笑着说:“我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个人,夫人只要在为夫的怀抱中,为夫就给夫人遮风挡雨。”
现在洛显之死了,没人给她遮风挡雨了。
谢道韫见到纸上的字迹已经干涸了,她轻轻笑了笑,其实她想说,她也能独自面对寒霜的。
她闭上眼。
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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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显之者,姑苏郡人也,世居显豪,江左有书,曰《氏族志》,姑苏洛氏列江左第一,其贵可观,其父拜丞相,及薨二年,显之袭姑苏郡公爵,帝闻有能,诏入建业,宫中简谈,奇之,擢尚书令。
显之王佐才也,持先父之尊,其势凛凛,朝臣畏也,其行煌煌,悖逆惧也。
扼士族,开寒门,士族不忿则犬马贬之,寒门坐法则践踏其身。
及至帝沉佛法,显之谏之,帝遂改之。
明悼太子坐巫蛊,梁臣俱畏,讷讷不敢言,独显之慨然陈词,保太子不失,扶保社稷。
显之任相以来,皇帝赞其忠谨,贤臣赞其有能,百姓赞其至仁,南朝人物,俱称冠冕。
显之有机变之能,洞察人心,大业多起低微,勃然袭之,故以守身成业,生前身后,隆盛至达。——《南史·姑苏郡公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