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医院骑士团的名字裏面既然有着“医院”二字,就表示它除了拥有许多披甲持剑的骑士之外,还开设着自己的慈善医院。而马赛港的医院骑士团办事处,自然也不例外——在中世纪后期的欧洲,教会固然有腐朽堕落、横征暴敛、穷奢极欲的一面,但同时也肩负着相当一部分社会福利的职责。
在黑死病传播到马赛港之后,为了控制瘟疫的传染和蔓延,医院骑士团下属的这家慈善医院,已经陆陆续续地前后收容了近千名病人,由志愿报名的修女嬷嬷们对他们进行看护与照料。而其它几家修道院和教堂开设的医院,也都在做着同样的工作。但瘟疫传染的速度明显超出了人们的预料,没过多久,一间间医院就相继被病号塞满,剩下的病人就只能任凭他们爱到哪儿死,就去哪儿死了。
实际上,待在医院里也没什么好的,除了让病人死在一块儿免得太孤单之外,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
——在汹涌来袭的黑死病面前,欧洲各地的医生也是想尽了办法。有人用放血、灌肠等方法从患者体内抽“毒”。有人用柳叶刀切除患者的脓疮并加以热敷。有人胡乱开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所用药剂从赤鹿角粉到稀有的香料和黄金混合剂都有。还有些恶心的家伙给患者服用催吐剂,甚至吩咐他们用尿洗澡……上述疗法堪称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让人看得脑洞大开,但却全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治不好病!
如此胡说八道的诊疗手段,让人一看就觉得头晕,也亏得这年头的医生们从来不负任何医疗责任,否则早就应该被病人家属打死了——中世纪欧洲以上帝为最高权威,规范人与神、人与人的关系。上帝是全能全知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凡人却生来就有“原罪”,活着的唯一意义只在于崇拜上帝,为“末日审判”升天堂做准备。所以病人挺过去了是上帝保佑、天使赐福,挺不过去是罪孽深重、蒙主召唤……若非如此,以这年头跟黑非洲巫师差不多的医疗技术,只怕是随便哪个医生都得赔得倾家荡产、身陷囹圄了。
针对黑死病,当时欧洲医学界最科学的建议,是焚烧芳香木材以净化空气,并在地上喷洒玫瑰香水和醋,但这些措施最多也只能掩盖腐尸的臭气和起到一定杀菌作用,并不能真正地治好已经感染鼠疫的病人。
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可以责怪中世纪欧洲医生们在草菅人命——在1348年,无论这些医生怎样聪明,也没法战胜黑死病。因为他们没有显微镜,没有抗生素,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叫做细菌的东西!
所以,对于那些已经染病的患者来说,最好的药方就是向上帝祈祷,乞求上帝保佑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免疫力战胜病魔,顽强地活下来——虽然存活的几率微乎其微,而且还有再次染病复发的可能性!
就像感冒一样,即使你第一次成功战胜了黑死病,也不代表你就能继续战胜病魔第二次、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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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巡视过一片狼藉凌乱,哀声四起,腐臭弥漫,宛如炼狱的重症病房,用手帕捂住口鼻的李维骑士,又来到了医院附设的小祈祷室——得益于东方贸易积累的巨额财富,这座祈祷室被装饰得十分华丽。
从狭小窗口|射入的阳光,透过窗户上拼成镶嵌画的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射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光晕。描绘在天花板边缘的众多天使们,正微眯着眼睛注视着房间内的一切,犹如他们在天空之上注视凡人一般。
在这七彩的光斑之中,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再搭配上弥漫在这个密闭空间内的淡雅熏香,成功地制造出了一股神圣而又庄严的气氛。
此时此刻,医院里那些症状较轻,还能勉强挪动,并且说得出话的患者,都聚集在这裏,由几位戴着头巾的修女的率领着,一起对着墙角的小神龛低声祈祷。
“……蒙主荣耀,蒙主启示,愿一切光辉尽归于您,天上的父……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祂,祂必指引你的路……
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亲爱的弟兄啊,神既是这样爱我们,我们也当彼此相爱……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皆尊你名为圣。愿你的国度降临。愿你的道行于地上,同样也行于天上。我们日用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却我们负担,便如我们免却他人负担。叫我们远离诱惑,救我们脱离苦恶……”
看着这一幕,李维骑士不由得感慨万千——确实,按照唯物主义的观念,修女们的做法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给患者提供心灵上的麻醉剂。但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步,那些修女们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几乎每隔两三天,她们之中就会有人因为频繁接触病人而染上黑死病,浑身溃烂地死去……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祈愿,阿门……”
看到李维骑士闯了进来,那位主持祈祷的中年修女赶忙将手中的福音书翻到最后一页,匆匆结束了这场祈祷,然后转身走下祭坛,满脸愁容地对李维骑士报告起了最近的疫情:
“……虽然我们已经用最大的虔诚向上帝祈祷,但病人的情况还是一天比一天糟糕,凡是能想到的法子,我们都已经统统试过了,可还是治不好这种可怕的瘟疫。昨天又有十二个患者病死,前天则死了二十个。我们雇傭的掘墓人已经来不及挖掘墓穴,只能找了一条废弃的壕沟,把尸体填进去,再盖一层土。结果没几天就被野狗给刨了出来,那些该死的狗儿天天啃尸体,啃得眼睛都红了,就跟魔鬼附体似的……”
中年修女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划了十字,“……上个月暂且不论,光是在这个月,前后就有五个姐妹染上了瘟疫,其中三个已经死了。还有来自撒丁岛的玛丽莎姐妹,或许是被这地方的情形给吓坏了,竟然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在昨天晚上卷了些衣服和食物悄悄逃跑!唉,愿上帝饶恕她的罪过……”
“……唉,害怕死亡毕竟也是人之常情,谈不上什么大罪。而且,在这些天里,她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李维挠了挠头发,叹息说,“……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在给这些素不相识的病人们送上临终的关怀。相比之下,很多冷漠的人却连自己染病的父母和子女都要遗弃……”
“……身为上帝的仆人,就应当有为世人奉献一切的觉悟,其中自然也包括我们的生命!”
中年修女一脸悲天悯人地正色说道,“……事实上,我们能够坚持到现在,也要多谢您提供的帮助,给我们准备了纱布口罩,让我们用烈酒擦洗手和脸,并且在地上喷洒掺了水的醋。相比其它医院,我们这裏的情况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听说在城里有一家医院已经没了活人,另一家医院的修女和医生都逃走了,只剩下一群病人在等死……愿上帝拯救他们的灵魂……”说到这裏,她又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嗯,对了,嬷嬷,这裏的食物还够吗?是否需要我调拨一批粮食过来?”
感受着如此沉重的氛围,李维有些不太自在地转了转眼珠,试图岔开话题说。
“……感谢您的关心,爵士,我们食物很充足。因为病人吃不了多少东西,而死人则是不需要粮食的。还有很多好心人愿意给医院提供布施,从钱币到食物再到衣服毯子都有……”
中年修女回答说道,“……十天前,我去面包店买吃的,老板竟然把店里的面包、饼干和糕点统统都送给了我,因为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和三个孩子已经全都染上了病,而他自己也感觉身体有点不太对劲,只怕是活不了几天了,于是索性把店里的商品都捐献给我们,也算是在有生之年最后做了一次善事……
而且,眼下我们也不缺鲜肉,因为附近几座村庄里的农夫,如今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那些牛、驴子、绵羊、山羊、猪、家禽和狗,都在田里到处乱跑,只要带上最简陋的武器,甚至是棍棒和绳套,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几只鸡或羊带回来,给医院里的每一个人加餐。
目前我们唯一比较缺少的食物,就只有新鲜的海鱼了,因为这时候很少有人还愿意出海捕捞……昨天刚发病的布蕾妮姐妹,想要在上天堂之前再喝一碗普罗旺斯风味的鱼汤,为了满足这个可怜姑娘的小小心愿,我在早上派了特蕾莎嬷嬷去码头鱼市那边看看,但不知是为什么,她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正当这位话痨的中年修女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嘈杂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尖叫。中年修女只得暂时停下了唠叨,跟着李维爵爷一块儿走到外面的庭院里。
然后,他们就发现不少人都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地看着中间空地上的一副担架,再眯眼细看,原来这担架上躺着一位患上了黑死病的修女。只见她赤红着眼睛,披散着头发,时不时地吐出一口带着血的浓痰,修女服已经变得污秽不堪,而脸上也是一片浮肿,好像随时会爆裂开来一样,那模样简直比恶鬼还要吓人。
“……哦!上帝啊!是特蕾莎嬷嬷!她早上还好好的啊!”中年修女见状,忍不住捂着嘴叫嚷了起来。
而李维则先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然后摸出蘸了水的手帕捏着鼻子,凑过去仔细瞧了几眼,同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划了个十字,“……不行了,皮肤上已经开始出现黑斑了,要不了多久,她的全身就会变成恐怖的黑紫色……现在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替她向上帝祈祷,愿主保佑!阿门!”
听了这话,医院里的诸位修女们都低声啜泣起来,而李维骑士的心情也是异常之沉重。
——又一个熟悉的人就要死去了,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在这个好像生化危机一样朝不保夕的噩梦世界里,区区凡人又该如何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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