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喊叫,一个男人满身大汗地踢开湿透的被褥,从床上猛然惊醒。
他无力地喘息着,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之前亲身经历的恐怖记忆,又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放。
——兑换了吸血鬼血统、号称身经百战的队长死了,被庞大如山的外星怪兽一脚踩成了小饼饼;分别自称职业射手、退役特种兵和爆破专家的三个资深队员,也全都葬身在了那只外星怪兽的嘴裏,沦为一团团无法辨认的肉糜和骨头渣子,被咽下消化道……整个队伍全军覆没,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因为在死亡即将降临之际,身负重伤的他面临绝境,终于使用了之前花高价兑换来保命的重生道具——【转生徽章】,从而得以强行脱离剧情世界,以“新人”的身份,重新转入另一个队伍的剧情冒险之中。
当然,使用【转生徽章】的代价也很沉重——既然已经再次变成新人了,那么之前在无限空间获得的一切装备、功法、血统、体质强化等等,都会就此抹消,让他再次回到初入无限空间的寻常小白领状态。
唉,真是损失惨重到了极点呐!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好歹是脱离了一次必死的险境,重新活下来了——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诶?等等?既然我现在是新人了,那么这究竟是什么世界?资深者又在哪儿?还有其他的新人呢?
直到这个时候,这个男人才终于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赶紧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环顾四周,借助从纸糊窗扉里透进来的熹微晨光,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身下是一张雕花大床,床边是红木柜子和一盏油灯,还有摆着各色瓷器、琉璃器和小件铜器的博古架,明显都是古代中国式样,地板铺着光滑的青石,室内雕梁画栋,装修得甚是精美,宛如中国传统民居里的豪宅。
可这究竟是在哪儿呢?还有其他的队员又去了哪里?
带着上述疑问,这个再次重生为新人的无限空间轮回者,有些困惑地抬起右手,看着手上的主神腕表,然后更加困惑地看到了一片空白:液晶屏幕上没有任何任务提示,甚至连计时功能都消失了!
喂喂,不带这样的,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带着满腹的困惑和惶恐,这个一头雾水的男人只好翻身起床,藉着微弱的晨光到处翻找,终于在屋角的一个藤箱里,翻出了一枚官印、一份“文书告身”和一套明朝七品官服,外加一本日记和一册账簿。
凭着过去在几个武侠世界闯荡的经验,他捧着这些东西琢磨许久,才终于弄明白了“主神”给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大明新任香山知县。名字则是被换上了他的本名:刘朝佐。
如今的时间是崇祯四年十二月末,至于他目前所处的地方乃是澳门。
然后,通过行李中翻出来的这本日记,刘朝佐好不容易才搞明白,本时空的自己为啥在快过年的时候,还要跑到澳门来——此时的澳门也在香山县治下,囊中羞涩的刘朝佐县太爷是来向葡萄牙人收租金的!
——按照日记上的描述,刘朝佐乃是举人出身。虽然不是更上一级的进士,但大明的举人就已经可以称为老爷,具备了授官的资格。比如嘉靖年间的名臣海瑞海笔架,就是以举人的身份,放了淳安县的教谕。
不过一般来说,举人授官的路,比考科举要得窄多,而且得官不容易,位置也不会太好。这时候就得要考验一个人基本素质——是做一个有官无职的虚衔官,还是做一个手握印把子的实权官,又或者在京师里侯缺坐冷板凳,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就要看你会不会做人,或者说有没有本钱做人了。
大明的举人属于缙绅之列,享有免税免役等诸多特权。纵然原本是个寄居破庙的穷书生,一旦中举就有大批乡民带着土地来“投献”,按说是不会有什么穷举人的。刘朝佐当然也不是穷人,可是京中跑官的行情实在厉害,为了活动一个县令下来,刘朝佐的花销实在不小,连老家的田地都卖了个精光。亏得他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家中无人需要赡养,否则族中长老都要举着拐杖来打他的脊梁骨,骂他败家了。
在北京城中蹉跎多日,好不容易官职下来了,却是在大明帝国另一端的广东香山县知县!这个官职让刘朝佐大失所望:明朝的广东香山,可不是后世寸土寸金的经济特区,而是一等一的穷地。明《永乐大典》载:“香山为邑,海中一岛耳,其地最狭,其民最贫。”这地方从宋朝开始就是下等县,属于有着悠久传统的穷困边区。换句话说,是个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地方,买了这裏的知县,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到手了一个知县的职位,就没有不上任的道理。于是,刘朝佐只好打点包裹,踏上了艰苦卓绝的漫漫赴任之路——原本从京师到香山,沿途都有驿站,刘大人可以省下路费不花钱。偏偏如今却是崇祯皇爷当朝,刚刚下诏裁撤了天下驿站。这不仅导致陕北出了个大名鼎鼎的下岗驿卒闯王李自成,也给刘朝佐的上任之路平添了无数艰难:一路上的吃喝拉撒、车船住宿,统统都要自己掏腰包!而刘朝佐原本就把身边几乎所有的银两用在了买官上,结果还没走到山东,就已是身无分文、囊空如洗了。
幸好,从北京到广东,沿途有这么多地方衙门,他身为举人,是可以与各地的掌印官去叙一叙交情,谈一谈文字,最后再搞点钱花的。这一路千里迢迢的秋风打下去,至少还不会在半路上饿死。
虽然这种行为与乞丐十分相近,差别不过是街边乞儿穿破衣,举人老爷穿直裰而已。可是走投无路之下,刘朝佐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一路上锲而不舍,不顾各地官员的冷嘲热讽,走一路,要一路,以文明乞讨的方式,踏上了漫漫求官路——若是遇到慷慨的官员,大概能讨到一二两银子,若是遇到吝啬的,就得做好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更倒霉的是,此时已是明末乱世,从陕北到山东再到两淮,整个长江以北就没什么平安的地方,刘朝佐在赴任路上,遇到的山贼土匪流寇真是一拨接着一拨,几个心腹小厮都或中途失散,或卷款逃亡,最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凭着极端顽强的意志,总算是走到了这条长征路的尽头。
等到他好不容易赶到香山县的时候,已是十二月下旬,县衙里都封印休年假了。更要命的是,刘朝佐此时已经身无分文,除了一身官服之外,连衣服行李都典当得差不多了。亏得衙门小吏闻讯赶来之后,看着县令大人这般落魄模样,立刻凑钱请他吃了顿接风酒,否则这位刘老爷还真有饿晕在衙门的危险!
只是一顿饱饭管不了多久,刘老爷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过。
虽然香山县衙的府库里还有点儿钱粮,但如今已是年底封衙之时,按规矩一般要过了年才能动用。而刘朝佐如今连饭钱都没着落,实在熬不过这个新年,偏生他又初来乍到,胆子也小,不敢随意坏了规矩。想要找几个大户打秋风吧!也没个合适的名头。幸好他一路行乞上任,早已掉光了节操,根本顾不得什么体面和威风了,索性就在宴席上羞羞答答地表示,本老爷如今钱财不凑手,诸位能否暂借几个银子?
诸位衙门小吏一听,哪里不知道这银子掏出来之后,多半要有去无回?当即一个个叫苦连天,一根毛都不肯拔……当然,让他们自己拿钱出来孝敬县太爷是不行的,但县尊大人的难处,肯定也是要解决的。所以在片刻之后,就有一个老年书吏摸着胡须说道,今年的皇粮国税早已征收完毕,造册入库,实在挤不出什么油水。哪怕是想要找本地大户打秋风,最好也不要挑过年的时候给人家添晦气,否则日后不好相处。
幸好,如今澳门的夷人还没缴纳今年的五百两银子地租,本县衙役之前去催讨的时候,对方说是不见县令大印不放心,唯恐衙门里不讲信用,给他们来个二次征收。所以在前任县令暴病身亡之后,一直拖着没缴纳上来。如今既然新任的县尊大人已经驾到,那些夷人自然就没理由再拖欠下去——虽然这笔钱要入公帐,但如果县尊大人为了安家有急用的话,大家都是混一个衙门的,不会不体谅县尊大人的难处……
除此之外,澳门那些夷人海商在拜会新任县尊的时候,肯定也会有一份孝敬奉上。虽然数量可能不太多,但这些钱加在一起的话,怎么样也该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刘朝佐过个肥年了。
于是,急着找米下锅的刘朝佐县令,就带了一干衙役和临时招募的几个仆人,火速赶往澳门收租去也!
——虽然日后的历史教科书上,把澳门和香港归为同类的外国租借地,但事实上,在明朝年间就被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跟后来满清割让出去的香港等一系列租界,根本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正德八年(1509年),在达。伽马船队初次抵达印度的十年之后,葡萄牙船队就第一次抵达中国沿海,在珠江口夺占屯门岛,企图垄断中国对西方的丝绸和瓷器贸易。他们先是冒充马六甲使臣,请求跟明朝官府进行贸易,同时却又约束不住手下水兵,一直不断地劫掠广东沿海,最终引发了民间公愤——在骗局被识破后,葡萄牙人跟明军爆发了屯门海战,葡萄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第一次入侵中国的行动就此失败。
之后,卷土重来的葡萄牙人又在双屿勾结倭寇,通过向倭寇提供火绳枪和火炮,继续展开对明朝的全面攻略,企图在中国夺取一片殖民地。但明军很快发动反攻,摧毁了双屿这个据点,再次逐走了葡萄牙人。
接下来,葡萄牙人联合倭寇和海商,继续多次袭击闽粤沿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明朝军民也奋起反抗,使得葡萄牙远征军损失惨重——他们毕竟是以一个二百万人小国的单薄力量,隔着半个地球远征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东方帝国,以当时的航海技术,光是把葡萄牙人从母国运到大明沿海,就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要在半路喂鲨鱼,若是再要进行跟明朝的长期消耗战,就更是等于在把人命往海里丢了。
于是,葡萄牙人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联合倭寇、雇傭南洋土着跟大明先后打了几次,都被大明打得满地找牙,垄断东方丝绸和瓷器贸易的计划更是彻底成了空想。那些倭寇好歹还是黄种人,其中不少根本就是中国海商,所以在打了败仗之后只有换身衣服再换个发型,大概就能躲过去。可葡萄牙人的体貌特征跟中国人相差太大,想要躲都没法躲过去——当时明朝的官方政策是“凡遇佛郎机人皆杀之”!
眼看着坑蒙拐骗骗不过,武装入侵打不过,在中国接连碰壁的葡萄牙人,终于脑子开了窍,彻底放弃了武力征服中国的狂想——1553年,一支葡萄牙船队停泊在广东香山县沿海,谎称自己是东南亚国家入京的“贡使”,请求借用一块地皮曝晒船上的货物。同时拿出大笔白银贿赂了广东海道副使汪柏等人,最终靠着中国贪官的欺上瞒下,葡萄牙人才得以窃据澳门——当时还是一座荒凉的小渔村。
虽然从此澳门有了葡萄牙人,但澳门在明朝并不算是割地,严格的讲,只能算是一个允许外国人居住的经济特区。明朝在澳门一直设立着税卡和官署,每年凡是往来货物交易,皆要向市舶司缴纳赋税,否则就将罚款扣船,为了获得在澳门居住的权力,葡萄牙人每年还要支付大笔租金——大体上类似于后世海外中国人聚居的唐人街和中国城,或者更古老的唐宋时代,广州和泉州那些聚居着阿拉伯商人的“藩坊”。
当然,在盘踞澳门之后,葡萄牙人也不是一直就那么老实。事实上,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在澳门修筑堡垒和炮台,拖欠租金,尝试挑衅大明朝廷的底线。到了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葡萄牙人在澳门新落成的天主教堂上,居然挂起了“圣母踏龙头”的塑像。意在把中国踩在脚下。结果彻底激怒了广州官府,当时明朝的两广总兵、抗倭名将俞大猷更是摩拳擦掌,企图再立新功,一举将当地葡萄牙人剿灭。
澳门的葡萄牙人闻讯之后,顿时吓坏了——在屡屡碰壁之后,他们已经深知大明朝不好惹,于是赶紧连忙求见明朝广东海道副使莫吉亨,又是诚心悔罪,又拿出大笔金银孝敬地方官员,不但了补缴往年拖欠的租金,还主动提高了之后每年缴纳的租金。至于那座惹出乱子的“圣母踏龙头”的塑像,也被葡萄牙人主动捣毁。此事平息之后,明朝官府警告葡萄牙人,如果他们在澳门再有违法行为,将以“连坐法”论处。
从此以后,葡萄牙人对明朝历任的两广总督都格外乖巧,每年都不忘送上大笔孝敬的金银。至于缴纳给香山县的地租、火耗和各类加派,也不敢拖欠。而另一方面,本着无为而治的宗旨,只要没有闹出人命官司,老老实实地足额缴纳租金赋税和例行“孝敬”,接下来的历任广东地方官也都对葡萄牙人不怎么在意。
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了葡萄牙人的定居,但在主权问题上,明朝官府却没有做出任何让步,尽管葡萄牙人早就在澳门设立总署,派驻官吏,各路海盗也在澳门有代理人活动。但从法理上说,澳门这地方一直还是处于大明的法律管辖之下的,若是官府一纸缉拿文书过来,葡萄牙总督必须要遵命捕拿移送,若是香山县令是个强项令,搞不好还会亲自带人进城抓捕。就算是总督也没法庇护。
相比之下,晚清时代被强行租借出去的香港、胶州湾、旅顺,还有各大城市内的外国租界,说是租用,其实是强占,各国洋人们可都没有向任何一个中国政府缴纳过半毛钱的地租。
直到鸦片战争后,澳门的葡萄牙人才逐渐胆大起来,先是赖掉租金不交,然后又驱逐清朝在澳门设立的官署和驻扎的军队,最终强迫清政府于1887年签订《中葡会议早约》和《中葡友好通商协定》,正式确定了澳门是葡萄牙领土——所以,历史上中国丢失澳门的罪责,也应由满清政府来承担。
言归正传,在明朝的时候,澳门的葡萄牙人还没有近代那种帝国主义列强的嚣张气焰,倒是谨小慎微得好似小媳妇——以他们在澳门的军事实力,确实是足以扫荡防务空虚的周边数县,甚至挥师深入珠江,炮击广州……但这除了导致商路断绝之外,又能有什么意义?他们是来做生意求财的,不是来烧钱打仗当征服者的。如今的葡萄牙人早已明白,以他们在东方的可怜兵力,想要征服中国根本就是做梦。